每日,同一时辰,河畔浣衣的短短时刻,是一整日间,我最开心的时候。
为无鬼干扰的清静,也为狐妖陪我闲聊、一点也不畏惧于我,那样的快意自在。
可快意自在的日子,为时不长,当李府派人送来聘礼,我便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我与李仲阳,因彼此娘亲几句戏言,指腹为婚,他年长我五岁,要说儿时有何青梅竹马情,确实有些牵强,况且,李仲阳讨厌我,货真价实的那种讨厌。
因为我能在不经意碰触他时,听见他心底,满满的唾弃。
他唾弃我爱说谎,唾我总指着树后,说着那儿站了人,唾我偶尔会凭空与谁对话、跟着谁玩。
此次的下聘,我也,不觉得他出自心甘情愿,我又何尝是?
但拒绝的理由,没有,自小我便清楚,我只能是李家人。
成亲的前一日,我与狐妖提了,明日便要远嫁之事。
不知怎地,我在心里希望,他会是生气的、会是不乐见的……我开口之前,胡思乱想了许多许多可能,但没有想像过,他只是咧嘴笑。
笑得就像……这种小事,他满不在乎。
他的不在乎,让我的在乎,变得羞耻可笑,坐进花轿那时,我才放任自己眼泪落下。
许是哭得太尽兴,反倒面对着李仲阳的那出退婚大戏,我已无泪能哭,我也不会为个无心于我的人哭,这是第一次,我没碰触到他,他丑陋肮脏的心思,却清晰传入我耳内。
我坐着原轿回去,轿顶上,听见狐妖轻轻哼歌,我猜他是看了出有趣的剧,因而心情不错,比起李仲阳的心声,那轻哼,何等悦耳动听。
之后迫干家族压力,被退婚的理由拂尽颜面,我只能在悬梁自尽与甘愿出家之间择一。
我不要舍弃生命,我才十五岁,人生还那般漫长,活着,便是希望。
当狐妖得知我欲剃度出家,他微微挑眉,面上仍是笑,不知是不懂,抑或无谓。
我喉间那句「你带我走,好吗?」如鲠在喉。
不敢说,不能说,怕说了,会得到他的拒绝。
削去长发,脖颈变得轻松凉快,此后再无须为长发而扰,应该是我对出家唯一满意之处。
方在忐忑,不知他见我无发模样,是否会取笑,他却带着一身腥红而来。
他说:「我杀了那个男人,我将他像块破布,撕裂得拼凑不回去!」
我掴他一巴掌,不为李仲阳,而是为他,杀生之罪何其沉重,犯下后的业,一世相随呀!
他未听我解释,争执之后,怒极地拂袖而去,许是觉得我不知好歹,他为我出气,我却拿他出气。
我知他性情,他正在气头上,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待他气消,再同他好好说,他会明白的,明白我并非气他杀害李仲阳,而是妖类犯过杀戒,极损自身修为。
这期间,我为李仲阳诵经回向,求他别怪狐妖,一切因我而起,这业,本该归我所有。
结果他一气,气了二十年。
他大概以为,人类的二十年,与他的二十天相去不远,所以二十年中,杳无音讯,凭我有千言万语,也无从说起,最终,徒存叹息。
他回来了。
我很欣喜,真的很欣喜,不知如何表达,这些年的心如止水,为他,涟漪再生。
他却眉宇冷淡,喊了我一声老秃驴,喊得我失意。
是呀,他仍如初见模样,犹在昨日。
而我,迈过二十年,不再是年轻的鱼巧巧。
原来,他与我,早于交会之际,步向了分歧,我会老会死,速度远较他更快,如何相伴?
不过是我幻想的黄梁一梦。
一日,庵里来的一名老高僧,见我的第一句话,便是一—「你身旁,伴了一只狐妖,对你对他,皆非好事,你天赋异禀,是修仙之缘,它则为妖物……有朝一日,它会为你而死。」
为我而死?
不,我不要他这样做,我要他自由自在,纵情干山野,无拘无束,我要他好好的。
于是,我借修行之名,随老高僧远游历练,让自己离他更远,远到不与他牵绊更深。
这一次,离开二十年的人,换成了我。
我本以为,此生两不相见,岂料,命运仍旧弄人。
多希望他不曾看见,五十五岁的我、更吻合他口中「老秃驴」的我、众妖口中,没血无情的我。
我并不憎妖,是它们贪图我修行的血肉,以为食之,便能精进修为,我才出手收服,却变成我滥伤无辜,甚至不惜为除掉我,群起攻入庵寺。
妖物侵扰佛门净地,是天所不容的重罪,非我能力能阻止。
天雷将至,在场所有的妖物,皆将灰飞烟灭。
他却在最后一刻,出现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可以过来!不可以!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耳畔已听闻闷闷雷鸣的凌乱之际,我取出了朱砂葫芦,抢在雷光轰落,他难以置信的面庞,化为红烟一阵,窜入葫芦,天雷落,只来得及轰向将葫芦抱进怀里的我——
我呕出鲜血,背一片灼烫。
老高僧曾言:「你若企图扭转天命,是会付出代价的。」
天雷轰碎我一魂两魄,代价便是魂体重损、数十年修行尽毁。
等同于我将成废人,死后,再没有完整的魂魄,去拥有来世。
虚无飘彻的来世,茫茫未知的来世,又怎能比得上,这一世真真切切的无悔?
我轻轻抚触葫芦,将我溅上的血迹拭去。
这一世,换你安然,我,足矣。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