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 > 喜神与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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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页

 

  每日,同一时辰,河畔浣衣的短短时刻,是一整日间,我最开心的时候。

  为无鬼干扰的清静,也为狐妖陪我闲聊、一点也不畏惧于我,那样的快意自在。

  可快意自在的日子,为时不长,当李府派人送来聘礼,我便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我与李仲阳,因彼此娘亲几句戏言,指腹为婚,他年长我五岁,要说儿时有何青梅竹马情,确实有些牵强,况且,李仲阳讨厌我,货真价实的那种讨厌。

  因为我能在不经意碰触他时,听见他心底,满满的唾弃。

  他唾弃我爱说谎,唾我总指着树后,说着那儿站了人,唾我偶尔会凭空与谁对话、跟着谁玩。

  此次的下聘,我也,不觉得他出自心甘情愿,我又何尝是?

  但拒绝的理由,没有,自小我便清楚,我只能是李家人。

  成亲的前一日,我与狐妖提了,明日便要远嫁之事。

  不知怎地,我在心里希望,他会是生气的、会是不乐见的……我开口之前,胡思乱想了许多许多可能,但没有想像过,他只是咧嘴笑。

  笑得就像……这种小事,他满不在乎。

  他的不在乎,让我的在乎,变得羞耻可笑,坐进花轿那时,我才放任自己眼泪落下。

  许是哭得太尽兴,反倒面对着李仲阳的那出退婚大戏,我已无泪能哭,我也不会为个无心于我的人哭,这是第一次,我没碰触到他,他丑陋肮脏的心思,却清晰传入我耳内。

  我坐着原轿回去,轿顶上,听见狐妖轻轻哼歌,我猜他是看了出有趣的剧,因而心情不错,比起李仲阳的心声,那轻哼,何等悦耳动听。

  之后迫干家族压力,被退婚的理由拂尽颜面,我只能在悬梁自尽与甘愿出家之间择一。

  我不要舍弃生命,我才十五岁,人生还那般漫长,活着,便是希望。

  当狐妖得知我欲剃度出家,他微微挑眉,面上仍是笑,不知是不懂,抑或无谓。

  我喉间那句「你带我走,好吗?」如鲠在喉。

  不敢说,不能说,怕说了,会得到他的拒绝。

  削去长发,脖颈变得轻松凉快,此后再无须为长发而扰,应该是我对出家唯一满意之处。

  方在忐忑,不知他见我无发模样,是否会取笑,他却带着一身腥红而来。

  他说:「我杀了那个男人,我将他像块破布,撕裂得拼凑不回去!」

  我掴他一巴掌,不为李仲阳,而是为他,杀生之罪何其沉重,犯下后的业,一世相随呀!

  他未听我解释,争执之后,怒极地拂袖而去,许是觉得我不知好歹,他为我出气,我却拿他出气。

  我知他性情,他正在气头上,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待他气消,再同他好好说,他会明白的,明白我并非气他杀害李仲阳,而是妖类犯过杀戒,极损自身修为。

  这期间,我为李仲阳诵经回向,求他别怪狐妖,一切因我而起,这业,本该归我所有。

  结果他一气,气了二十年。

  他大概以为,人类的二十年,与他的二十天相去不远,所以二十年中,杳无音讯,凭我有千言万语,也无从说起,最终,徒存叹息。

  他回来了。

  我很欣喜,真的很欣喜,不知如何表达,这些年的心如止水,为他,涟漪再生。

  他却眉宇冷淡,喊了我一声老秃驴,喊得我失意。

  是呀,他仍如初见模样,犹在昨日。

  而我,迈过二十年,不再是年轻的鱼巧巧。

  原来,他与我,早于交会之际,步向了分歧,我会老会死,速度远较他更快,如何相伴?

  不过是我幻想的黄梁一梦。

  一日,庵里来的一名老高僧,见我的第一句话,便是一—「你身旁,伴了一只狐妖,对你对他,皆非好事,你天赋异禀,是修仙之缘,它则为妖物……有朝一日,它会为你而死。」

  为我而死?

  不,我不要他这样做,我要他自由自在,纵情干山野,无拘无束,我要他好好的。

  于是,我借修行之名,随老高僧远游历练,让自己离他更远,远到不与他牵绊更深。

  这一次,离开二十年的人,换成了我。

  我本以为,此生两不相见,岂料,命运仍旧弄人。

  多希望他不曾看见,五十五岁的我、更吻合他口中「老秃驴」的我、众妖口中,没血无情的我。

  我并不憎妖,是它们贪图我修行的血肉,以为食之,便能精进修为,我才出手收服,却变成我滥伤无辜,甚至不惜为除掉我,群起攻入庵寺。

  妖物侵扰佛门净地,是天所不容的重罪,非我能力能阻止。

  天雷将至,在场所有的妖物,皆将灰飞烟灭。

  他却在最后一刻,出现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可以过来!不可以!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耳畔已听闻闷闷雷鸣的凌乱之际,我取出了朱砂葫芦,抢在雷光轰落,他难以置信的面庞,化为红烟一阵,窜入葫芦,天雷落,只来得及轰向将葫芦抱进怀里的我——

  我呕出鲜血,背一片灼烫。

  老高僧曾言:「你若企图扭转天命,是会付出代价的。」

  天雷轰碎我一魂两魄,代价便是魂体重损、数十年修行尽毁。

  等同于我将成废人,死后,再没有完整的魂魄,去拥有来世。

  虚无飘彻的来世,茫茫未知的来世,又怎能比得上,这一世真真切切的无悔?

  我轻轻抚触葫芦,将我溅上的血迹拭去。

  这一世,换你安然,我,足矣。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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