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狐哥哥这四字,教曦月一证,胸口甚至因而一痛。
赤艳血红的狐,珍稀罕见,并非寻常易见,她亦识得一只。
「红狐……是勾陈吗?」曦月费了许久功夫,才轻吐出此名。
「他倒没说过他的名,可他对待雌性特别温柔,全都要我们喊他一声哥哥,他身上红狐毛,柔柔软软,让人很喜欢。」金兔儿提及红狐哥哥,眸微红,唇却微笑。
「你说……他被妙善太师父收进朱砂葫芦了?」
「是呀,妙善死了,朱砂葫芦也不知还在不在庵里……」金兔儿又垮着兔脸。
「我回去找。」曦月声嗓坚定。
无论是不是勾陈,她都想亲眼证实。
如若不是,放了便罢,如若是……
能再见他,不就是老天让她带着记忆轮回,给予的最大慈悲吗?
哪怕他见到她,是气,是怒,是恨,就算他想亲手了结她,她不会有怨言。
她愿意,以命偿他。
谢别了金兔儿,曦月怀着难以言明的心情,步履加快,下了山阶。
果不其然,全庵中,只有慈恺师父着急她的下落,见她平安归来,满心欢喜。
至于其余人,那般显而易见的失望,曦月不想去理会。
喝着慈恺师父为她熬煮的米粥时,曦月不断在想,庵里哪一处,最可能安置妙善太师父的遗物?
庵由上上下下,几乎没有她未打扫过的地方,庵里也不存在任何禁地,一时之间,确实毫无头绪。
接下来数日,她洒扫时处处留心,庵内半数的墙面,她逐一敲过,木柜深处也没放过。
这其间,金兔儿悄悄找过她,与她一同过论庵中可能处,当她不方便在师姊眼皮子下寻物,金兔儿便自告奋勇接手。
半个月过去,并无发现,正当她与金兔儿一筹莫展,用过早膳时,慈恺师父将她唤去,给了她一把旧钥匙,要她去小仓库角落的一只木箱里,取白瓷瓶来。
今晨更换供佛香花时,师姊失手打碎了一支。
她领命前去,小仓库她也寻过几回,并无所获,怎知打开角落木箱,里头各式花瓶中,安插着那支朱砂葫芦,或许是庵人不晓得这支葫芦的来历,也或许……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取了白瓷瓶的同时,也将朱砂葫芦小心翼翼拿出来。
葫芦口以油纸裹绕了数圈,束上红绳,乍见不起眼,加之葫芦看来老旧,上头布满磨痕,第一眼绝不会将之当成收妖神器。
嗯……说不定,它还真的不是收妖神器,里头单纯装了香油之类。
她不禁动手摇晃,边凑耳去听,里头有无油水液体声,摇了半晌,虽觉葫芦颇沉,却没传出任何声响,还是晚些拿去与金兔儿商量吧……她正这般思付,摇葫芦的动作未停。
蓦地,一道吼声炸开……闷在葫芦里,所以威力并不大。
「摇屁呀!老秃驴!想把大爷浑身狐毛摇光吗!」
她一时呆伫不动,直至反应过来,是因为那道吼声,并不属勾陈所有。
失望,淡淡漫了开来。
「咦?不是老秃驴?是个小光头?」显然地,葫芦里的某人也反应过来了。
她回过神,问:「你是金兔儿中的红狐哥哥吗?」
「你也认识小兔?她一向唤我红狐哥哥没错,妙善呢?她把我关进这鬼地方,大爷我还没找她算帐——」
「妙善太师父已经过世了。」
葫芦里静默了一会儿,半脆,才传来一声重嗤:「你们人类……就是这么脆弱没用。」
曦月颇想提醒他,他正是被「脆弱没用」的人类给关进葫芦的,不过旧恨未消,又添新仇,并非明智之举,于是咽回前一句,只同他道:「我无法在此久待,暂且先把你带离小仓库,晚一点去找金兔儿,商讨如何救你。你可以先别开口说话吗?我怕被师父师姊听见动静,就没法子将你盗出去了。」
她当然想过直接抽开红绳,撕去油纸,说不定他咻一下便能离开葫芦,但她毕竟不认识这只红狐哥哥,万一他并非善类,想大开杀戒有何困难?
防人或防妖之心,皆不可无,还是等有熟人在场,一并壮胆,来开封。
「你一个小小光头人类,为什么要救一只妖?况且,我也不识得你。」
可以别一直提她是小光头吗?在庵里长大,自幼便没有选择,被迫剃度,若她没有前世记忆,不记得以前长发披肩,兴许还不会这么在意。
但她仍是记得,记得柔腻青丝拂过脸颊及肩的触感:更记得,曾为她轻轻梳弄,在发瀑中穿梭的那双温柔大掌……
断发,断情。
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若发丝,足以比拟情丝,那么这一世的她,应是注定无情无爱了。
「我在林中迷路,是金兔儿救我,她很担心你,所以我想替她做这一件事……」她突地没了声音,将葫芦藏至身后,外头传来冷哼,是某位师姊前来查看她磨蹭什么,嘴里数落——
「取个瓷瓶而已,你也能取这么久,八成在偷懒吧!你手脚放干净些,别看小仓库有什么值钱物便偷偷拿走!」
她乖乖被骂,没半声顶嘴,毕竟她确实擅自拿了东西,手脚不算干净,只是……萌芦里的某狐,是否属于「值钱物」,有待商榷。
待红狐哥哥放出后,再寻个机会,将朱砂葫芦摆回原位吧。
趁师姊背过身去,她把葫芦抛进左手边的草圃,那儿有个凹陷,怡巧能与石砖形成视觉错落,若不走近看,是不会看见葫芦的。
平时草圃浇水修剪,全是她的工作,除她之处,无人会去细瞧。
抛时没拿捏力道,葫芦掉落的震荡太太,惹来红狐哥哥一串粗话。
师姑忿忿转身:「是你在骂我吗?!」
「我一句话都没说。」她面上神情是真实无辜,师姊哼了声,又转回身,继续走。
金免儿明明说红狐哥哥温柔,究竟哪儿温柔了?她听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吼人呐。
忙碌一日结束,接近傍晚时分,她才终于寻了空闲,去草圃将葫芦拾回,少不了又被红狐哥哥「温柔」地吼了好一阵。
她揣着葫芦,去往金兔儿向来密约之处,却稀罕地未见兔踪。
今日师父们提早下山,去为山脚村明日法会作准备,数名师姊一并随行,留守庵中的,仅慈华师父和年纪太小的徒娃,慈华师父是绝不会在意她,说不定能不看见她,还更加省心。
她随地一坐,想着再等等金兔儿无妨,不用急于回庵里。
等待的枯燥过程,如何打发?当然又是闲话家常了——
「你是怎么被妙善太师父收服的?她真有法力收妖?」庵中人鲜少提及妙善太师父的丰功伟业,她只当妙善太师文是单纯的老尼姑。
葫芦里,沉默良久,久到她以为红狐哥哥睡着了,于是又是一阵摇摇摇。
「烦耶!别摇了!」红狐哥哥狠吠她,得到他回应后,她同一个问题再重复问道。
这回葫芦内仍旧先是无声,而后,他终于开口:「我认识妙善时,她才十四岁,还是个青春活泼的小姑娘,满脸无忧无虑,那时,她不叫妙善,她叫巧巧,鱼巧巧……」嗓音夹带一抹深远幽思。
十四岁的鱼巧巧姑娘,与他的第一次相遇,他明明施展了隐身术,对她却毫无影响,她一双浑圆大眼,直勾勾地望向他。
那时,他正躲着两名猎人,懒得与人类纠缠,也不想狼狈窜逃,坏了狐格,索性蔽去身形,杵在原地不动,她捧着衣物往河边清洗,两人视线便对上了。
他为何能确定她看得到他?因为她的眼神,随着他身后摇曳狐尾在飘移,他摆左,她跟着瞟左,他往右她乌眸随其朝右……
猎人追至此地,见她便问,有没有看见一只红狐往哪儿逃了?
她闻言,目光又瞟向他,很肯定猎人口中的红狐,应该就是眼前的他了,毕竟有狐耳有狐尾,再怎么看,也不是人类。
不过她视线很快往另一端望去,柔荑遥遥指往远处,嫩颜堆起甜笑,声嗓也很软:「我没看见什么红狐,不过,方才那儿的草丛发出怪声,像有何物穿梭逃窜,要不,你们往那边瞧瞧?」
猎人不疑有他,草草道谢,便追逐而去,直至两条粗犷身影不再,她骨碌碌的眸,又转回他面上,好奇打量他。
「看什么看!没看过妖吗?!」他龇牙咧嘴吓她,等着听她惊声尖叫向后逃。
「猎人叔叔,这儿有个人,自称他是妖——」她嚷嚷的语尾,立马被他大手捂盖,捂住了她佯装喊人的声音,没捂住她咭咭轻笑。
要比吓嘘人,她也会呀。
「……你不怕我咬断你这纤细脖子?!」
「为何要怕?再说了,怕就有用吗?你连那两个追着你的猎人都懒得出手,应该更不会有闲情想伤我。」
他第一次遇见不害怕妖物的人类,她一边勤奋搓衣,一边笑着说她名唤鱼巧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