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压低了声嗓,又隔着门窗,听不清,但那是他的声音。
既期待又害怕的,她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声还在,低低的,就在窗门外。
温柔看着前方陌生的斗室,听着他低哑沉稳的和另一个男人对谈的话语,从门缝中漏了进来。
一颗心,微微的颤。
慢慢的,她撑起自己,背上的伤很疼,让她倒抽了口气,瞬间有些头晕目眩,可她还是忍着痛披上了衣,下床缓步来到门边。
那门半掩着,门外是一小院。
门外的天光有些亮,刺着眼,她抬手遮光,眨了几次眼,才能看清眼前。
小小的院子里,让人种满了无数红花,红花没有叶,只有笔直的绿梗,和在其上朵朵怒放的艳红。
清风徐来,让红花摇曳。
秦老板提着水桶,拿勺子舀着水,浇着花。
而他,就站在那男人身边。
一双眼莫名的又热了,几不敢眨眼,直到看见了,狂乱的心,才稍稍定了下来,才有办法确定,脑海里浮现的记忆,不是虚幻。
心一松,脚就软,她站不住,忙伸手抓住门板稳住自己。
门板一动,两个男人同时抬眼朝她看来。
他在眨眼间,来到眼前,伸手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怎么起来了?」
「没,我只是……」她说不出口真实的原因,话尾就这样消散。
他没追问,只抱着她往茅房走,发现他想带她去哪,温柔瞬间红了脸,「等等……我不是……」
「不是什么?」他对她挑眉。
她羞到不行,更加说不出口,只能赶着在他打开茅房门之前,匆匆道:「你放我下来……」
他没放,他坚持开了茅房的门。
「周庆——」她满脸通红,忙揪着他的衣襟道:「我自己可以……你别同我进……」
他进了,还关上了门。
那茅房很干净,事实上几乎一尘不染,还放着香球,木制的恭桶更是被刷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味道。
她羞得无以复加,可他一点也不介意,只把她抱到了恭桶上,替她撩起了衣裙。
「你在这……我没办法……」
「我知道。」他眼也不眨的说着,把她的衣裙抓撩在她膝腿上,让她自己抓着,「我就在门外,你不舒服就喊一声。」
温柔面红耳赤的点点头,那男人这才起身开门走出去。
说真的,昏睡了这么久,她并非真的不想解手,可怎样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处理,但那男人这几日都这般,她的衣在那晚被畏畏抓破了、染了血,他不知从哪弄来了女装,替她穿上,非但如此,这些天他一直顾着她,还为她换药、擦澡、洗脚,只差没帮着她解手,最后这事她不肯让,他没有和她争辩,只给她一个选择,就是屏风后面的恭桶。
起初,她还以为会有丫鬟或小厮来帮忙处理那些秽物,等她情况稍微好转之后,才发现这儿没有别的人,那些秽物都是他自个儿拿去清理的,让她万般震惊,又羞又窘,再也不肯在那儿解手,怎么样也要自己撑着走到茅房。
也难怪他误会她是想要解手。
她很想开口叫他走远些,但她清楚他不会听,于是只能坐在这恭桶上,万分羞窘的快速解决,以防他以为她昏倒在这里又跑进来查看。
等处理完该处理的,她开门走出去,果然他仍站在那里,手上拿了一盆温水让她洗手,她洗完手后,他还拿了干布帮她擦手,再将她抱了起来。
「我自己可以……」
见她满脸羞窘,他边走边说:「你知道,这没什么,是人都会吃喝拉撒睡的。」
她不想和他争辩这个,只能闭上嘴。
「今日若换作是我伤了,你不也会帮我?」
「那不一样……」她忍不住脱口。
「哪不一样?」他抱着她走过庭院。
她答不上来,只有脸更红,只能蜷缩在他怀里,感觉着他的心跳,将脸枕在他肩上,小声道:「就是不一样……」
他将她抱回房里,让她重新躺上了床。
她没有抗议,她其实还很累,可那男人转身走了出去,不见他的身影,让她心又有些紧,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回转回来,抓了件薄毯,将她包了起来。
「怎么了?」她好奇开口问。
「你不是想透透气?」他再次将她抱了起来。
她一怔,傻看着眼前这男人。
「不想?」他挑眉。
温柔摇摇头,又点点头,红着脸吐出一句。
「想。」
他闻言,小心的抱着她走回了院子里。
秦老板已走了,不知去了哪。
周庆抱着她来到院子的另一角,那儿让人放了一张圈椅和小几,几上还有一小炉,热着一小锅汤。
她见了,才知他方才是去搬这圈椅和小几。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小院似乎变得比刚才更大了些,一棵看来很老很老的菩提树,杵在院子的角落,老菩提伸展着枝叶,不知名的藤蔓爬在院墙上,阳光斜斜的洒落小院,让那满院子的红花看来没那么触目,不再那般艳红如血。
那一朵朵红花静静的开着,在阳光下舒展蜷曲的花瓣。
他抱着她在圈椅上坐下,一边小心的将她身上披的薄毯拉紧收拢,又替她盛了一碗汤。
那汤很香,十分清甜,是撇去了油水的鸡汤。
她小心翼翼的握住那温热的小碗,不让它从手中滑落。
经过几天的歇息,手仍微抖,没有力,就在她以为自己又要打翻它时,他的大手覆握住了她的手,帮着她稳住了手上汤碗。
他一调羹一调羹的,慢慢喂着她喝这清汤,就像过去这几日那般。
她尽力喝着,直到再也咽不下去,才开口婉拒。
他不勉强她,只是放下了汤碗和调羹,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
这男人的手很热,源源不绝的热气,从他的大手传来,徐徐的,入了手,上了心,让她的身子也慢慢暖了起来。
她垂眼看着他覆握着自己苍白小手的大手,一颗心,跳得更扎实了些。
他的手很漂亮,一如当年她初见他时那般。
可她知,这一双漂亮的手,只是表象。
这阵子,这男人还真的是什么也不避,她知这儿没别的人,什么事也他在做,包括清那茅房,洗那恭桶。
用这双手呢。
「放心,我洗了手的。」
他的话,让她回神,抬眼,只见他垂眼瞧着她。
「我什么也没说……吧?」还是她不小心把话说出来了?
她有些羞窘,不确定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盯着我手,盯大半时辰了。」他瞅着她,眉微挑。
温柔瞧着他,「我只是纳闷,我以为你是少爷,不知你懂这些活儿,更别提生火熬汤了。」
他扯了下嘴角,道:「我爹被官府招降前,就是一地痞流氓,好的时候能到城里花天酒地,不好的时候,也曾带着我露宿山林、沿街乞讨,我自小有印象时,就已会生火煮饭。」
「可人都说周豹被招降前是绿林大盗……我以为……」
「以为大盗之家就同大富之家一般?」他看着她,自嘲的笑着:「我爹那人就一张嘴,能把事情说得天花乱坠,哄得一票小贼心甘情愿的跟着他,以为能有什么好果子吃,结果到头来他唯一的本事,就是把那票好兄弟给出卖了,才换得一个小小的武官来做。」
她傻眼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少爷。」他告诉她:「三人成虎,说一回没人信,三回五回一百回,八成的人都会信了,谎话流言传久了,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她一愣,只见他扯着嘴角,再道。
「我爹是地痞流氓,我娘是青楼女子。娘怀了我,我爹花光了积蓄,替我娘赎了身。」
周庆指着她身上的老银锁,道:「我出生时,没有这种百家锁,只有我娘用最后的半两碎银子替我打了一个银锁片,本来我们日子过得还可以,娘没死之前,我还有饭可以吃,但娘病死了之后,我爹就开始酗酒,他认为都是因为没钱治病,娘才会死,之后便用尽一切办法想把祖业弄回来。」
他看向远方,温柔能看见他脸上浮现苦涩的笑。
「可情况时好时坏,我一直有一餐没一餐的在街头乞讨,那半两锁片当然早就拿去换吃的了,我一直靠着人们和娘在青楼的姊妹施舍接济过活。后来,爹卖了兄弟,讨了官,要回了元生当铺这祖业,我本以为苦日子要结束了,谁知道饿着肚皮竟然不是最苦最难的事。」
闻言,温柔心微疼,不由得抬手抚着他扭曲的嘴角。
他垂眼看她,握住她的小手。
「因为如此,你才让迎春阁的姑娘赎身吗?」她看着他,哑声问。
周庆轻拢着她的手,道:「墨离要用迎春阁,但那儿的姑娘很多都是人,什么也不知,继续留下来,也只是死路一条。我原以为,只要能让她们赎身,她们就能自行找到活路,后来才发现,世人给女人的活路本就不多,可我无暇顾及更多,若非有你,这事也不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