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之后,青苔没了,其上的石纹却依然看不清。
或许,是只鸟吧?
她看着那裂开两半的模糊圆形石雕,想着周庆,是否也曾好奇这是什么呢?那男人可有那闲情逸致?八成是没有的吧?
这一生,他可曾开心过?真的快活过?
雨一直下着,将灰烬融成黑水,在脚下漫流,湿了鞋,湿了袜,让寒气从脚底冻了上来,她却一无所觉,只觉心痛,不自觉,又握紧了垂挂在胸前的老银锁。
「温老板?」
听到工匠的叫唤,她回过神来。
「这儿,你打算怎么做?」领头的工匠,站在她身边问。
杵在那余烬之中,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工匠,淡淡开口。
「全部铲平,再起两座楼吧。」
说着,她撑着伞,转身走开。
没有人反她,没有妖反她。
周庆曾经掌控住的人或妖,不是被杀了,就是已经逃出城去。
迎春阁成了那花魁柳如春的,而她再也不曾见过墨离和李朝奉,她不知他俩是否也死在那场大火里。
随着那在大庙前,迅速盖起的楼宇,温柔知道,人们很快就会忘记周豹与周庆。
从今而后,这座城,是温子意的了。
可她比谁都还要清楚,无论是谁在当家,其实都只是个傀儡,一举一动都被那幕后黑手掌握的无形丝线控制着。
她会当那傀儡,她会让他们操纵她,直到她摸清他们的底细为止。
日复一日,她微笑,她说话,做着买卖,收着月钱,再把收到的月钱送到张同知那儿。
她如那些妖怪所愿,做个安分守己的傀儡温子意。
每一天,她都会穿着貂皮大氅,到那工地看楼盖得如何,对着那些工匠指手画脚,脸上时时挂着一副心满意足的微笑。
每一夜,她回到自家大宅,就彻夜不眠查看周庆的帐本,有一部分的帐,和元生当铺一块儿烧了,可尚有大半,都在迎春阁。
她接手周豹与周庆的生意时,柳如春就让人全搬给了她。那女人把帐本给她,只是因为张同知和知府大人的授意,他们要她帮忙收钱、管帐,可她很清楚,周庆总是在查看那些搜来的帐本是有原因的,他在找些什么,而且他一定是找到了,发现了什么,那些妖怪才会杀了他。
她知道自己睡得不够、吃得不够,所以她强迫自己吃东西,可总是吃没多久,就跑去吐了出来。
随着日子的过去,她整个人越来越瘦,出门只能在身上多套两件衣裳来撑场面。
可即便她不断翻查手边所有的帐本,依然看不出什么来,没有半点头绪。
烦躁与愤恨一日又一日在心底堆积,她甚至想过,要亲自到府衙里,将那扮作知府的妖给逮来,那些危险的念头,在脑海里转着,无法消散。
就在她恼恨得几乎想一把火烧了那些帐本时,之前被周庆占屋赶地的李老板找上了门来。
李老板是来道谢的,那天是温子意帮了他,给了他一家容身的地方,所以在安顿好之后,他又带了礼上门拜访。
「温老板,今日除了来和你道谢,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老夫厚着脸,还有一事相求。」
「李老板,你但说无妨。」
李老板迟疑了一会儿,老脸发红的张嘴,道:「我李家那祖屋,听说周庆死后,是到了您手里?如若可以,是否请温老板缓上一缓,别将那屋卖给别人,让我老李有机会,把那祖屋分次给买回来?」
温柔一怔,才想起来,确实周庆大部分的物业,都到了她手上,她昨夜的确曾在帐本上看到这条。
她才要开口要他放心,李老板生怕她不愿答应,已老泪纵横的匆匆再道。
「温老板,我知道,你也是花了不少银两,买了那屋那地,可咱们李家,自唐朝就在这儿落地生根,打小,我爷爷姥姥都再三交代,对我耳提面命,那祖屋是千年家宅,绝对不能卖的,那是咱们李家家业根基,就连族谱上都有先祖题字,交代此屋断然不能脱手,若然脱手,必会断子绝孙,可我不中用,让周庆蒙骗,三年前他来我家,说要买我屋——」
她一怔,开口打断了他。
「周庆三年前就曾找过你?」
「是,当时我不肯,他就回去了,谁知他换了个方法来拐我家祖屋,那会儿,我商货在大运河上被劫,一时周转不灵,他说要借我银两,我就该知他心怀不诡……」
闻言,温柔心头蓦地一跳,昨夜那帐本里,除了李家,还有另外数十户人家的房产,现在回想起来,那些都是城里的百年老店,而它们全都是在这三年内,被他强行赶走霸占的。
让她注意到的,是其中有十八户,都让人在帐本上,特别以小字注明着盖房时是何年何月,它们都和李家祖宅一样,皆是已经兴建了好几百年的古屋。
忽地,记起他枕在她腿上那日,手上握着一本地方志。
当时,她没有多想,可如今想来,他那时身受重伤,怎会有什么闲情翻看在地的地方志?
蓦地,她领悟过来,他强占那些屋舍,是有原因的。
温柔不动声色,只露出微笑,开口打断眼前的老人。
「李老板,不好意思,李家祖屋那笔房产,我会找帐房管事来问清楚,若真在我手上,除你之外,我必不脱手。」
得到她的亲口承诺,李老板感激涕零,差点就要跪下,她伸手拦住了他,一阵客套之后,将他送出门外。
待李老板离开,她匆匆回转书房,翻出昨夜看到的那本帐册,果然上头有好几户旁边都有小字记载着兴建的年月,而且大多都是传了好几代的祖屋,可除此之外,她还是看不出其中蹊跷。
但她知道,这是他的字,这些小字,是他写的,特别注明。
他对这些老屋,这般势在必得,一定有他的道理。
看着那本帐册,她转身翻找出城图,将那些老屋的位置,一一标了出来。
它们看起来很散乱,没有规则性,散布在城内城外,东西南北皆有。
她知道自己必须到那些老屋去看看,但不能是现在,得等天黑。
第12章(1)
李家祖宅在商街上。
这儿的商家铺子,多是白天才有在做买卖,一入夜,热闹的地区,就换成了迎春阁所在的花街那儿,而白天人来人往的商街,店家在入夜前就将铺子收好门板放上,只有几间酒楼客栈还有开门。
街上行人三三两两,越晚人越少。
入夜后,又下了雨,让她暗自庆幸,若打着伞,没人会多注意到伞下的人是谁。
为避免引人注意,温柔没走大街,只专挑小巷小弄走。
商街的后弄暗巷里,白天时感觉还好,入了夜后,有些地方暗得连脚下的地板都看不清,偶尔才会看见有人提着灯笼走过。
她没点灯笼,太惹眼了。
可她确实带了火折子和蜡烛来,以防万一。
细雨淅沥沥的下着,她打着伞,在巷弄里左弯右拐,因为担心让人撞见认出她来,她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李家大宅的后门。
那门被人拿锁头和链子给锁上了。
幸好她现在是屋主,温柔转头查看,确定这后巷里,前后都没人在,方掏出钥匙,打开锁,飞快推开门再重新掩上。
黑暗中,只有雨声淅沥。
她转头看去,隐约只能看见眼前后院大略的模样。
这老屋十分方正且古老,沿墙皆有回廊,让人即便在雨天也能不用打伞。
她把伞收了起来,暂搁在墙边。
忽地,屋脊上有一物动了一下,她吃了一惊,匆匆抬头看去,才发现是只乌鸦。
那乌鸦很大只,即便下着雨,它仍蹲缩在屋脊上,用一双小小的黑眼看着她。
一颗心,跳得飞快。
别慌,只是只乌鸦,八成是发现这儿没人,所以才栖身在这儿。
她告诉自己,舔着干涩的唇,掏出蜡烛和火折子,点了火。
火光亮起,让她心安了些。
那乌鸦仍蹲缩在那儿,几乎和屋脊融为一体,没有试图朝她靠近,也没有飞走。
可牠看起来真的很大只,她考虑了一下,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回身再次抓着收起的伞,举着蜡烛,避开那乌鸦所在的屋檐,开始沿着另一边的屋墙回廊前进。
说真的,她不知自己想要找些什么,这儿早就已经被搬空了,可她不能不来看看,她穿过后院,把屋子前前后后都绕了一遍。
温柔记得周庆在帐册上记着,这屋是在八百年前兴建的,在烛火的映照下,她可以看见这儿用的建材极好,木柱屋梁用的都是极好的木材,院中被雨淋湿的石板方正且大块,四周还有排水的沟渠。
不像江南这儿的建筑,这屋没什么庭园造景,院子里都铺着石板,连棵树都没种,三进四院的老屋空荡荡的,感觉有点阴森,如果摆上家具可能会好一点,
但此刻这儿什么也没有,就连原先挂在大厅里的匾额都被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