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过孩子……因为遭人设局,险些摔死,虽然侥幸救起,但成了痴儿。即便如此,她依然不肯放过我,当着我的面,命人将两岁大的孩子压在水盆里,活活淹死。」
「……孩子死后,便轮到我。她把德妃的死栽赃到我头上,命人将我杖毙,她就坐在旁边,看着我挨棍,一下又一下,直到我挨不住了,痛得吐血,痛到只剩最后一口气,她才肯走。」
冉碧心这话说得杂乱无章,没头没脑的,且还牵扯到宫中旧人,任谁来听都会觉着荒谬至极,恐怕还会认定她中了邪,方会神智不清的胡言乱语。
「我的死相凄惨,尸身连夜被运出宫外,葬在皇京近郊的一处乱葬岗,连座坟冢也没有。」
缪容青只目光沉沉的看着她,专注凝神的听着,面上没有一丝不耐或怀疑之色,仿佛正听着一件再正经不过的大事。
末了,一声哽咽过后,冉碧心别开了脸,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湿痕。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对这个奸臣吐露心中的秘密,她肯定是方才被吓傻了,要不便是……被他所救,方会产生依赖之心。
他不会信的。如此荒唐的故事,没人会信。偶尔午夜梦回,当她被「前生」自个儿七窍流血的可怖死相吓醒,她亦觉着那仿佛成了一场梦。
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
况且,她说得这般零碎杂乱,他肯定猜不出什么的。
莫瑶然可是十多年前便悄然死去的一抹芳魂,那时的缪容青尚不足十岁,饶是他天赋异禀,聪明早慧,可对于后宫里狗屁倒灶的肮脏事,肯定一无所知。
再说了,缪萦如此疼爱这个异母胞弟,又总在这个年幼的弟弟面前装足了模样,肯定不会让他知道,她为了铲除后宫里可能危及后位的女人,曾用了多少恶毒手段,又有多么残忍。
缪容青不可能信她的,她很清楚。冉碧心在心中对自己如是说道。
然而,静等许久,始终未闻缪容青启嗓质问,抑或说些冷嘲热讽的话。
她难忍忐忑,举目望去,不意然的对上一双比大梁皇宫的夜,越发深沉浓黑的眼;那双眼,复杂得连她这个曾两世为人,看尽人心丑恶的女子,亦捉摸不透。
他太沉静了,沉得像一潭死水,可死水底下藏着许多波澜,那些波澜一旦荡至湖面,恐将大梁从里到外掀了开来。
这样一个不世之才,恐怕穷其大梁初立,乃至于大梁倾灭,都将只出现这么一个缪容青,可他偏偏是个奸臣。
耿氏天下至此,早已名存实亡。
「缪容青,你没话问我吗?」又静候半晌,始终等不到他开口,她终是沉不住气,先他一步扬嗓。
「有什么好问的?」他面无表情,黑眸烁烁,猜不透心思。
「方才我说的那些……」
「你是说你方才做的恶梦吗?」他蓦然插嘴,嘴角挑高,森亮如刃的目光,不见半丝笑意,再认真不过。
她楞住,当下不知如何回应。
「我只当你方才说的那些,全是你做过的恶梦。」末了,缪容青如是说道。
她满眼迷惘,心中亦然。他这是什么用意?他这么说,究竟是信她,抑或不信?……然而,她说的那些事无根无据,荒唐至极,他怎可能会信?
怕是真把她说的话当作是梦魇了?
冉碧心脑中一片混乱,当真摸不透他的思路。
「缪容青,你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吗?」她开始好奇,他究竟有没有听懂。
缪容青只是深深地凝视她一眼,随后又拾起锦帕拧干水,继续为她擦拭脸庞,似乎不打算搭理她。
她懵了,再次伸手想抓住覆在脸上的那只大手,岂料,这一次没能如愿。
锦帕自脸上滑落,纤手被他一把攫住,抓下,反剪在腰后。
她水眸圆睁,还未做出反应,那张俊颜已经凑近,垂下一双长睫毛,英挺的鼻梁碰着她的脸,他的唇就这么印上来。
轻轻地吻着她。
「莫怕。」恍惚间,她似乎听见他如是劝哄。
可她不明白,他既然不信她,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的吻,透着怜惜与安抚的意味,不带一丝撩拨或挑逗,只是纯粹的吻着。
她心底的那抹顽强,如同霜雪曝晒在煦阳底下,一点一滴融化……
莫名地,她感到慌张,感到心怯,总觉得这个男人把她摸透彻了,可她却对他一无所知。
他似乎总能找到法子对付她,让她不得不屈服,让她……不得不对他动心。
「你知道我在怕什么?」她从他的吻中退开身,眸光盈盈,仿佛两面水镜。
「我知道。」他的语气再肯定不过。
「为什么要帮我?」她指的是他从缪萦手中救出她。
他嘴角一挑,黑眸湛湛,里头有着不容错辨的情愫,自嘲地回道:「难道我表示的还不够吗?」
她一窒,没想到他会如此大方坦承,默了下方道:「我是耿欢的妃嫔。」
「你与耿欢是什么关系,我比谁都清楚。」提及此事,他眼神冷了几分,分明是醋意。
她何德何能,居然能让这个地下皇帝对她这般在乎……冉碧心心口一抽,有股说不出的温热,在胸中涌动。
「皇太后不会就此罢休,从现在起,你得听我的。」
她情绪激动的低嚷:「那是耿欢的亲人,他想回去……」
「诚王府已经败了。」缪容青只给她这么淡淡一句回复。
她哽咽一下,鼻头渐红,别开脸,潸然泪下。
大手却将她的脸扳回来,他目光稍带严厉的轻斥:「若想保命,那便别再插手诚王府的事。」
「……是她做的?」
缪容青不作声。
冉碧心眼中的伤悲逐渐被愤怒取代,她握紧双拳,下意识咬住早已破洞渗血的唇瓣,藉此压抑满心的恨。
「你得听我的,才能好好活着。」
「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没有人能好好地活着。」
听出她话里的浓浓悲哀,缪容青捧起她的颊,神情坚定的许誓:「我会保你不死,保你好好地活着。」
「那耿欢呢?」她不识相的问道。
他没回话,只是清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她问了一个极蠢的问题。
她心下一慌,两手紧紧揪住他袖袂下的手臂,略带哭嗓的央求道:「缪容青,你答应我,别杀他。」
他漠然反问:「为什么我要答应你?」
她楞住,却又无从反驳起。是呀,她什么也给不了,她不过是这座宫里的一小傀儡,而他什么都有,样样不缺,只除了……那把龙椅。
见她两眼顿失光彩,好似悟透了什么,一脸死灰般的绝望,缪容青曾以为早已不会被女人动摇的心神,竟起了波澜。
他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她出现,更想不到,自己居然会为了她,再次起了情爱之心。
缪容青握住了准备松放的纤手,黑眸微微一闪,道:「只要你好好的,我便会尽我的能耐保住他。」
「缪容青,谢谢你。」
闻言,青苍的娇颜蓦然绽亮,她泪盈于睫,感激地望着他,不住道谢。
话一出口,他内心便深感懊悔,只因他比谁都清楚,必要之时,他不可能遵守承诺,保住耿欢。
可见她喜逐颜开,泪中含笑,总算稍止悲伤,他也只能在心底暗恼。
「你先歇下,今晚的事,我自会与皇太后交代。」
纤手揪住了缪容青站起身的衣角,他一顿,撇首望向座上的人儿。
她挣扎着,随后低低吐嗓:「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
他微笑,「你有。」
她一脸茫然。
「下回我让你来庆和宫给我下厨时,不许不来。」他不知是认真,抑或玩笑的下了命令。
她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失笑,「你疯了吗?就为了我煮的膳食,便对我这般好?」
她自认有一身好厨艺,但,可没好到能让一个奸臣舍命护全她。
面对她的困惑,缪容青淡笑不语,随后转身离去。
冉碧心目送着那抹高大背影,一颗心半暖半寒,当真五味杂陈。
暖的是,在这座鬼魅般的皇宫中,有一个男人愿意为她扛起一切;寒的是,这个男人既可保她亦能弃她,他掌握了她的弱点,随时能毁去她。
她真能完全相信他吗?相信一个机关算尽,只为登上龙椅的奸佞……她心底没有答案,只觉无比茫然。
冉碧心闭起眼,双手环抱住自己,藉此抵挡打从心底冒出来的寒意。
第6章(1)
今夜的祥宁宫并不安宁,一顿关起门来只有姊弟俩谈话的家宴,让一旁伺候的宫人太监心惊胆颤。
宫人撤下了前一批菜式,后头宫人随即又送上新的,膳桌旁候立的尚食先上前试菜,确定菜肴没有异状后,才又默默退至一旁。
这些称作尚食的女官,原先只为帝王试菜,然而今时此刻,她们不光是为耿欢试,还得为皇太后试。
皇太后垂帘听政,皇权在手,地位形同天子,宫中起居自然比照起帝王规格。
瞥见对座的缪容青搁下了漆金箸子,缪萦跟着停住进食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