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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苏家离开的沿路上,他缓缓从激怒的情绪冷却下来,立刻敏锐地注意到她的改变。

  维箴真的动气了。

  虽然她不明言,他以前也未曾见过盛怒中的高维箴是什么样子,可她的小动作在传达出明显的讯息——你让我很不爽。譬如,她不肯让他牵碰她的手;譬如,她铁青着脸一笑不笑;譬如,她执意走在正前方,不愿和他并肩而行。

  聪明男人熟谙能屈能伸的技巧,方才在苏家,他大大伸张了一番,眼下该练习屈缩的手段了。

  于是乎,他一路哼哼唧唧的走回老宅,犹如痛揍苏伟翔时手骨受到重大损伤,还佯诈着一脸不胜痛楚的表情,抱着右手进房。

  幸好他没有白演。维箴虽然面容冷涩,隔不了几分钟仍旧提着急救箱,主动进他房里包扎指关节的红肿破皮。

  “好了。”她贴完最后一块胶布,用力拍掉他的伤手。

  “啊!”这次的叫声就有几分真实性。

  “汪。”苏格拉底帮腔。这只狗不错,他卑下的伺候了它两个月,总算没有白费。

  “你大半夜没合眼,先回床上补眠吧!”她臭着冷冷的表情,转身欲走。“我也要回房睡觉了。”

  “等一下。”他立刻拉住人不放。

  她也不回过身,闷闷的任由他拉住。

  “你生我的气吗?”他无辜的语调应该被提名坎城影展最佳男主角奖。

  真正有本事的女人都知道,要让做错事的蠢男人愧疚的绝佳妙言就是持续忽略他,无论他多么想讨好、认错。她就败在这一点;从小到大,纯女性伎俩学不到两成三。

  “你知道就好。”她忿忿地旋身,双手支在腰际睨他。“你自己老实说,临去苏老师家以前,你是怎么承诺我的?‘我答应不会做出‘太冲动’的行为。’言犹在耳,一转头你就抛到九霄云外!半点信用都没有!”

  “情况特殊嘛。”他讷讷的。

  “废话!情况当然特殊。”维箴鲜少能有这般仗义执言的机会,因此说起话来格外慷慨激昂。“就因为情况特殊,我们才更应该把持住自己。你也不想想看,打扁了苏伟翔,换成你自己锒铛入狱、吃公家饭,那我怎么办?强强怎么办?”

  乍听之下,她的申论与结语反询牵扯不上关联性,但范孤鸿听进耳里却受用得不得了。

  “好啦!我道歉就是。”他好声好气地哄她坐回自己身侧。“是我不好,没有顾虑到你和强强的终生幸福。一切都是我的错!”

  听起来就不像诚心认错的口气。维箴抑郁的斜瞪着他,越想越难过。她是为他好才唠叼这一大串,范的表现却分明不把她的怒气当一回事,只想哄哄她、骗骗她,待她脾气飙完就雨过天晴。八成她以前做人太失败,因此偶发的一场狂风暴雨,充其量只让他当成纸老虎荷荷叫。假若范不能给予她应有的尊重,她……她……她宁可掏心肺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也不愿耗费青春在一个不尊重她的男人身上。

  庄子早已有言,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可能就是因为她自身的品行不端,才会招致他委蛇相待的态度。

  原来她人格有问题……维箴悲从中来,扭着双手,泪珠滴滴答答的垂落在手背后上。

  范孤鸿胸口抽紧,险些心脏病发作。

  “你,你,你在……哭吗?”他很谨慎、很小心、很迟疑地问。

  “都是我……是我做人太失败……”她抽抽噎噎地哽咽着。

  “该负责任的人是我,与你无关!”虽然他深深体会维箴的思绪有天马行空的习惯,这并不表示他随时追得上她的步伐。

  “老子说,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既然我已经失去了德行,接下来就会是一个无仁无义的行尸走肉。我有何面目为人师表?”她哀哀切切的陈述,坠下第二波洪流。“方才在苏家,你说错了,其实愧读圣贤书的人是我……呜……”

  “又是老子。”这具千年古尸让他感冒了。“那家伙是别人的‘老子’,又不是你‘老子’,你干嘛那么信他的?”

  “你说什么?”她怒目而视。

  “抱歉。”算了,他惹不起她。

  维箴揩掉酸楚的泪,悠悠启齿。“你无法体会我的心情,我也不强求。可是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能再像今天这样失去控制。”

  半颗泪沾附于粉颊上,随这映出莹润的粉柔,教人分不清是肌肤清嫩,或是泪珠晶莹。他恍然回思起自己动身前来台湾之前,曾经走访唐人街的几间字幅画铺,增加对中国艺术的基本认识。在其中一间老字号画廊里,曾经见到一幅“秋雨菊花图”,画中秋菊并未因为黑白的水墨颜色而失了真,反而更衬出花瓣上的两颗水滴澄圆剔透,仿佛欲滑出画纸来。画纸侧方题有两句落款:“秋菊有佳色,晨露着其英。”

  卖画老人在一旁摇头晃脑的解释着:“菊花开得鲜黄灿烂也,顶多是‘赏心悦目’而已,少了几分神髓。惟有花瓣沾上雨露。犹如美人颊上带泪,艳美中藏着凄伤,才是真正的花中极品。这幅画,神与韵拿捏得恰到好处。”

  而玉容带泪的维箴,神与韵不也生动得恰到好处吗?他的心绪无可避免的荡漾着遐思。

  “你……你傻愣愣的瞧着我做什么?”她别扭的推他一把,被他凝瞧得浑身不自在。

  范孤鸿仍然呆呆怔怔的,不知在缅想些什么。

  异样的情潮弥漫于室内,牵动她体内的燥乱不安,她急急站起身,甩脱他的箝制。

  “我下楼帮你洗碗,免得你待会儿沾湿了绷带。”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足下第一步还来不及跨出去,她的背心已经与他的前胸粘成一片。

  和女学问家调情实在需要一点技巧,范孤鸿模糊地想。

  有些女人偏爱热情、迅速、狂野的对待,像火一样,热呼呼的烧卷而过,又声光十足的烟灭。有些女人则必须慢慢的、按部就班的来,如水一般,柔柔缓缓地卸下她们的心防。而维箴完全不适用这两者。激狂的大动作会骇着她,况且她本质上也不是热情如火的女子;可太温缓的步调又会给她足够的时间改变心意。

  维箴宛如一处未经探勘的圣域,必须以最纤细的头脑来加以开发。一丁一点的不经心,都可能让他失去重访这块领土的通行权。

  事实上,他不懂自己怎么还能如此条条有理的分析情况,大脑中央的控制区早已隆发鸣着火山暴发的警报,目前的一切思考动作,纯粹只是多年累积下来的经验在主宰着反应。

  她很安静,并未毛毛躁躁的挣脱。这应该是好现象,他混沌的想。

  “可是我有一种感觉……”如梦如魅的呢喃吹热她的后耳。“往后,你有很多机会看见我‘失去控制’的模样。”

  她只是单纯,而非蠢笨,呆子也知道他在暗示些什么。他的气息似乎蕴藏着魔力,将一股暖洋洋的热意吹进她体内,从头到脚,四肢百骸仿如置身一间又湿又热的三温暖室里,浑身软绵绵的。

  “你那一身蛮力,我可挡不住你。”她力持镇定,假装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但是两只红通通的耳垂早已泄漏一切。

  “不管。我们俩每次都被打断,今天一定要有始有终。”他低声样装出恶狠狠的口气,从身后紧紧环拥住她。

  语气是耍懒的、霸道的,动作却如清晨的微风。维箴仍然不敢相信那种男与女的追逐会真实的发生在她身上。

  “我才不要理你。”芳心怦怦乱跳,脑中反复旋转着同样的字眼,该不该?该不该?该不该?旋绕旋绕旋绕,终至在她眼前迸放出不尽的绚烂色彩。

  “谁要你理我?”他坏坏的笑,反身拥着她倒回床榻。“我想办法自得其乐。”

  老天爷!他默默求告。千万别让她现在喊停,否则他会经脉错乱、全身血液逆流而死。

  她没说话。范孤鸿的心脏几乎因为强烈的解脱而停止。没说话即表示她不反对。

  “给你两秒钟反悔。”他邪笑的勾望住她,维箴的红唇正要蠕动些话语,他柔柔地报出时限。“一、二,时间到,来不及了。”

  灼热的唇带着令人屏息的狂烈吻住她。其实,早在他们相遇的初始,那个吹拂着徐徐山风的午后,一切就已来不及了。

  ***

  短短几天,秋老虎收起风狂雨骤的暴吼,天候回复成天高气朗的舒适。

  绝妙的星期天,美丽的下午两点,萌萌端坐在长桌首位,静聆两们家庭成员报告完来龙去脉。她离家一个星期就能发生这么许多鸡飞狗跳的新闻,真服了她老姊和继母大人的“看家本领”。

  “因为强强受到严重的外伤,范非常非常非常生气……”维箴语后的点点点尚未说完,双丝立刻接口:“于是他也跑去苏家,痛打他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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