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厉害!”她伸舌,又笑,“很高兴再见到你,不过今天车子有点状况,不能招待你了。”她推动单车,倒转方向,朝来时路道“我要回去了,趁太阳不算大,再见。”
他注视她清亮的眼眸,悄悄发觉,那里没有他惯常在异性眼中看见的耽留,在她的思维里,他无异于一道道山光水色,很怡情悦目,但不必徒增多余心思。
“打算用走的吗?太辛苦了,我送你一程吧。”
他不由分说抓住单车两端,轻易擎举,走向那辆休旅车。接着从后车厢取出携车架和小型扳手,动手在车后安装起来。
“佟先生,不用麻烦了。”她跟过去,认真劝阻他。
“不麻烦怎么喝得到咖啡?”他煞有其事对她说,“既然看到你了,怎能空腹而归?放心,我今天时间也挺多的。”
第2章(2)
她性情直率,不在一般小事上拘泥,听了也就撤回手,在一旁安静地观看他安装妥善,谨慎地把单车架稳。沉默的十多分钟里,他不时扫她一眼,她视线专心落在他忙碌的十指上,彷佛对携车架构造很有兴趣。
上车行驶一段路后,她主动回顾起旧事,“跟你说喔,很久以前我也有一辆类似的休旅车喔,不过车是二手的,不怎么灵光,老是发大爷脾气,幸好有个同学家里是开改装车行的,每次出游前交给他老哥就搞定了,也不知道他加了什么神秘机油,超厉害,哪里都去得了。以前很喜欢和朋友到各种特殊的景点去探险,有一次半夜启程,被指定开车的人前一天熬夜准备期末考试,睡眠不足,路途又长,逞强的结果就是一个不小心把车开进一个被灌木林和杂草遮盖的大池塘里。
我们四个人只来得及爬出车厢,眼睁睁看着车子灭顶,当然旅游计划也跟着泡汤了。
第二天请人想办法来拖吊落难的车,才发现那根本是一个沼泽,里头还有鳄鱼潜伏,把大家给吓呆了,现在想起来,真不知哪来的傻劲,哪儿都敢去。”
他听了相当惊诧,“那地方不在这个岛上吧?”
“不在,很远。”她虽然面带笑容,但看得出来没有说明下去的意欲。
“怎么你的口气像是在说很久以前的故事?我猜顶多是两年前吧?”他猜测那是一群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才会有的冒险举动。
“六年前,我二十六了。”她大方坦言。
他侧着头看她,“不像,我以为你差不多二十左右。”
“唔……这是说我看起来傻气还是幼稚?”
“我以为女人都喜欢这种误会。”他笑。
“别人我是不知道,我自己并不喜欢停留在那种凡事不确定的年纪。”
“现在就确定了么?”
“……”她垂眼思索,想说什么,忽然瞥见前方路边一间平价超市,她拍拍他,“麻烦停一下,我想买些东西。”
没多说什么,她就这样活跃地钻进超市。
他将椅背微调,准备以舒适的姿势等待女人购物,依据丰富的过往经验,那不会只有一根烟的时间,但不到一刻钟,的确不到一刻钟,他看了两次表,她竟然出现了!没有一点耽搁,身上抱着、两手提满了各式日用品,卫生纸、面纸、橄榄油、酱油、拖把……还有女性卫生用品,当她一股脑儿将那些杂货堆放在后座,他注意到有两小包卫生棉从纸袋里滚到脚踏垫上。
“走吧!”她叩好安全袋,爽落地宣布。
一直到达她住家大门口,他不自禁地唇边泛笑。替她卸下单车后,他又分担了一半杂物提进屋里。
他站在客厅,耐心地等候她将物品归位,鲜花插瓶,依约端出咖啡。这次托盘上多了一碟小点心,乍看是地方性手作小点,糯米外皮裹着内馅,小巧精致。
“尝尝看,有问题再告诉我。”
“问题?”他用附上的透明小叉子叉起一颗检视。
“是啊,这是我前天参加小区的一个妈妈教室学做的,不知道你觉得如何?”
“……真看不出来你有兴趣参加妈妈教室。”他掩不住讶异,这名词打从他中学起就没再听过。
她两手一摊,万分无奈,“没办法啊,推了好几次了,她们说礼尚往来,她们参加了我开的木作班,我也得凑一份子参加妈妈教室,想想一星期不过一次,反正我厨艺不精,多学点也好。”
“你开班授课?”他显得很意外,这大概是她的经济来源之一。
“嗯,一星期两次,大部份是镇上的年轻妈妈,小孩上学后就来上课。”她弯腰从背包里拿出跳绳,有点羞涩地对他道:“你坐一坐,我等会就来。”转身从前门走了出去。
静待一会,他听见了绳索快速磨擦空气以及击打在地板上的声音,规律地重复出现,数十下后速度渐进加快,分明是进行跳绳的声音。
这女孩在跳绳?!不管家里有没有访客,她就是非得固执地进行每天的健身运动不可吗?
他饶富兴味地聆听半晌,才转移注意力。看了看叉尖上的小点心,一口纳进嘴里,起劲嚼了两下,立刻蹙起眉头,勉强吞咽后,再尝试第二颗,仔细咀嚼,眉头并未松解。他喝口咖啡试图冲淡味蕾的不适感,三度品尝,非但没有起色,还差点呛岔了气,他决定放弃最后一颗。
还是只喝咖啡吧!
他闲坐下来,感受到一股特别的平静,那股平静似移动的日照光线,从他的脚尖,往上浸染,直抵他的心口,他的鼻尖,连门外的跳跃足音,也显得异样和谐,他闭上眼睛。
纱门伊呀开启,她结束跳绳运动,进屋里来了。两颊绯红,满身汗意,胸口还在快速起伏。她迫不及待站在他面前,盯着仅剩一颗点心的小碟,发出无声询问,请他评说。
“第一颗豆沙馅的,有点甜——不,是太甜,像打翻了糖罐那样甜。第二颗的萝卜丝炒不够入味,有点生。第三颗抹茶口味的,你确定有加糖吗?”他如实奉告,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并不需要言语粉饰。
“啊——”她听完顿住,紧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咖啡屋那些家伙都不吃,今天看了冰箱,还留了一大盒,以为他们客气不好意思多吃,原来如此啊。”
他彻底愣住,“你自己没尝过吗?”
“没啊,我不爱吃这种点心的,黏牙!”她丢下绳子,到厨房倒了杯水,回到他面前,“我是照着妈妈们教的方法做的啊,原来依样画葫芦也会出差错?”
他按捺住肚里一团笑气,尽量以友善的语气慰藉:“不是每个人天生就有这方面潜质,你不必感到失望,再努力一些就行了。”
“我不失望啊,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巧妙地拒绝妈妈教室。”她搔搔微乱的发,神色苦恼,不一会又喜笑颜开,“不过佟先生,原来你这么诚实啊,那太好了,将来我设计出新作品,第一个就先问你的意见。”
“真的吗?”他站起身,提出要求:“那借我一只手!”
不疑有他,她递出左手掌。他取出随身用笔,握住她的手,开始在上面誊写。
这个男人,身上竟连一张名片都没有。她想告诉他,家里多的是纸张,不必克难写在手上,转念一想,他岂有不知之理?不过是回报她在他掌心胡乱涂鸦的小玩笑罢了。
她忍耐笔尖在掌上划捺的酥痒,和陌生手指的奇异触感,待他书写完毕,反掌一看,上面清楚显示了他姓名、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网址。
“希望你不是随口说说,等你消息。”他一脸诚挚。
的确是随口说说,谁会对偶然相逢的对象寄予期待?即使彼此释出了善意。
她敛起笑意,瞬间尴尬,但很快又展颜,“如果不会打扰您的话,先谢谢了。”
“不用客气,能让你打扰的人应该不多。”他意有所指道。
他笑得很浅,见面几次,她不记得他纵声大笑过,第一次以为是出自优雅的抑制,或是惯性的防御之心,几次下来,她渐渐感受到那是对于世情的洞悉后产生的漠然,彷佛对身处的世界其实已兴味索然,一切与人的友善交接不过是起于心血来潮。
忍不住好奇,她脱口而出:“佟先生,什么事最能让你开心?”
穿越那对在阳光折射下闪现琥珀色的虹膜,她隐约看见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寂静,和深深海底一样无声无息。
谁能毫无防备地直视他的双眼而不迷惘?他凝视她,获得了新奇的理解,他稍加思索,柔声回答:“等我想到了,我第一个告诉你。”
她回头一把抽出花瓶里的新鲜玫瑰,笔直凑到他眼前,爽气一笑:“先送你一点小开心。”
秘书伫立着,耐心等待着上司的答案。为了消磨这不知所措的时光,她抬头四顾,不经意被左前方档案柜上的一对木制书档所吸引。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这项小玩意,显然在今天以前是不存在的,朴拙单纯的造型十分耐人寻味,她颇诧异佟宽会对这种东西产生兴趣,那不符合他一贯的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