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巽过了好些天仍旧未回,山上的天气已进入一整年以来最炎热的季节,可说是最热的季节,却也比平地凉快多了,早晚仍是穿着棉袄,睡觉还是得盖厚被子。
可闻巽虽然不在,阿茶却按照他的吩咐,从村里找来泥瓦匠和木匠,把后院往后推,耨草去杂石,留下大树,这一整地多整出了起码有三分空旷宽敞的地来。
这块地真好,遮阳温暖潮湿通风都齐了,要再添上植具植材就都完备了。
木匠又照着纂儿的意思做了架子,还剖来一堆竹子,从中对削后,一根搭一根,用榫接的方式从河里把水经由竹管引到挖好的池子里蓄着,浇花、浇树、浇菜都十分方便。
喜婶看着纂儿张罗这些,起先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是等弄好之后,发现纂儿不用再费劲的往外提水,她拍了下大腿。“哎哟,我怎么就从来没想过这法子呢?”
这下不只浇地方便,屋子里吃水也方便多了,要用水的时候把管子接上,不用的时候将木塞子堵上,和聪明的姑娘住久了,她的脑袋也灵活多了。
中午纂儿和喜婶、阿茶吃了刀削面,热辣辣的肉燥和浓汤,热出头上的汗意来,但是吃完后整个人懒洋洋的很是舒坦。
给喜婶打下手收拾了碗筷,一开始喜婶是不让她做这些事情的,可在她以为,家里就这个几个人,能有几双碗筷,也不过就是从吃饭的方桌搬到水槽而已的功夫,举手之劳,喜婶可还得忙着收拾家里的琐碎,打理菜地,择菜洗涤,还要教她缝补衣服,而闻巽也没反对过,也就一直这么过下来了。
她和喜婶正扯着闲话,忽然听到外头有人敲门,还敲得颇急。
“阿茶这小子肯定偷懒着,不过不是说屋里还有喜婶和一个小丫头,这门板都快叫我擂破了,怎么还不见出来应门?”
雷打般的大嗓子,震得人脑袋瓜子疼,也震得屋里的人心都跳了一跳。
“这不就来了,急啥?”听着是熟人的声音,阿茶也不急了,慢火温吞的打开了纂儿觉得一点防御功能都构不上的竹篱门。
两个汉子刚好一高一矮,一壮一瘦,胖子领先走进去,殿后的那个指着一头悠闲在草地上啃草的骡子道:“你和老四把车子里的东西卸下来,都是阁主吩咐要给小丫头带的,要是弄破了,浪费我们跑了老远的路给送来。”
这汉子有着比竹竿还瘦的身板,衣服穿在他身上轻飘飘的,声音低沉到发闷,表情酷似木头人。
旁人不知道除了闻巽是谁也指使不动阿茶的,可这几人仗着年纪大,闻巽不在的时候没少把他当小弟使唤,幸好他也不以为意。
这几人虽说一年见不上几次面,认识的年头却都超过十几年,谁有几样毛病,他门里清得很,只是这些个平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忙着阁中事务的老人怎么一个两个三个都上山了?
是山下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个青年憨憨的笑着,身穿绀青色夹棉短褐,眉清目秀中带着斯文,开口唤道:“茶哥。”
这个倒是个客气的,见面就称哥。
“水大管事,你们怎么全上来了?”
“回来过节,顺便把阁主交代的东西带上来。”
“那闻爷……阁主呢?”阿茶动手去卸骡车里的物事,一辆车装得满满当当,主子都买了什么啊? 阁主性子淡,有许多年都在外面奔走,过节什么的完全不在意,有时节过了还不知道,那些佩带香囊避邪驱瘟、悬艾叶菖蒲、看龙舟,是有家人的人才会有的兴头,和他们这些单身汉子没有半毛钱的干系,倒是今年有纂儿在,喜婶张罗起了要包粽子吃,刚刚那会子吃过饭,他正要洗刷粽叶去呢。
“阁主还有要事,就我们几个先过来,会在这儿住上一阵子,所以东西才会这么多。”
阿茶捧着宽口瓮的手顿了下。“莫非阁主真把结隐阁给解散了?”
这几人看起来穿着简单,和普通人没两样,可他们一个个在江湖和商界可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狠角色。
“哪有这么简单?我们这些看得开的是第一批,那些不愿意的,阁主还在跟他们斡旋。”都是不好相与的人,有的拿惯了好处,吃香喝辣,有的舍不得到手的地位,有的一大家子,牵根攀藤,一动全家都得拉拔起来,伤筋动骨,在他们看来阁主想把结隐阁转正是没必要、吃力不讨好的事。
只有他们这些一路跟着阁主过来的人,才知道阁主是为了给他们这些一辈子都在刀尖上舔血的人一个安适的晚年。
结隐阁是江湖上最知名又最为隐密的组织,他们的人渗透到朝廷、勖贵、权臣、豪门、帮派探听各种消息,只要对方出得起价钱,就能够从从结隐阁买到想要的情报,结隐阁就像无孔不入的渗水,秘密的渗入每个需要的地方搬运众生的消息,而创办这个庞大地下帝国的人就是他们的师父阴阳子。
师父云游四海之前将结隐阁交给了小师弟,小师弟是师父的关门弟子,他们对于小师弟的才华横溢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才干不如人嘛。
师父一去四、五年,小师弟隐身暗处指导,让结隐阁更上层楼,成了和大晁国鼎立的第二大势力,大晁皇帝甚至必须借助结隐阁的力量排除异己,铲除不听话的朝臣。
结隐阁的赫赫威名太盛了。
闻巽曾这么说过,但他没说的是,一国岂容二主?大晁皇帝目前是有求于他们,可等皇帝发现自己的身边睡了只大老虎,天下哪个皇帝能容忍?
他等不及师父他老人家回来,决定要逐步让结隐阁从这些见不得光的买卖中抽离,愿意跟着他的,他自然会给一条出路,保他衣食无忧,若是想一条道路走到黑,他也不勉强。
路是自己选的,只要不后悔就好了。
这些事情纂儿都不知情,家里来了客人,看样子这一屋子的人都是相熟的,除了她。
方脸大耳浓眉,声音可以震摄小儿夜哭的汉子叫流火;身如青竹,气质带点诡异的叫未央,最后和阿茶相偕着进来的叫涉水,他们一个个都把纂儿叫上前评头论足了几句,给了见面礼,对她出现在竹屋的事好像一点也不惊讶,然后有志一同的喊饿,这些人看着鲁莽,却是真性情,就算把她的头发给摸得都乱了,她也一点都不介意。
纂儿笑咪咪的全部统称大叔。
这时灶房里传来喜婶的声音——“都过了饭点才过来,你们都是来洗碗的?”
“大妹子别这样,太多年没上来了,看着沿路的景色怀念嘛,总忍不住下来摸摸瞧瞧,这不才误了饭点。”年幼时,他们几个师兄弟都是在这儿长大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纂儿听着流火大叔中气十足的嗓门,在喜婶面前好像收敛了那么一点。
“喜姊,我们在山下买了不少卤肉和烧鸡,还有一条大肥鱼添菜。”未央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性子温和又不失爽朗,给纂儿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浪费人家的银子,想吃鱼,门前的河里要什么鱼没有!”喜婶念归念,手底下却开始动作起来。
中午他们几人吃了面条,饭就剩一小盆,饭不够,喜婶烙了厚厚的烙饼,抹上蘑菇肉酱,又去菜地摘几样菜,芋头筒子骨、韭菜炒肉丝、奶汁菘子,有了骨头汤,两样炒菜,加上卤肉和烧鸡,一桌六个菜也算丰盛。
吃过饭,喜婶指着东西厢房道:“你们的屋子都给留着,平常阿茶也记得清扫整理,你们进去瞧瞧,要是缺了什么就喊一声。”
几个男人笑呵呵的进屋去,没多久流火便出来扎扫帚、找抹布、提水,还忍不住对着阿茶啐道:“你这小子也太偷懒了,我房里脏成那样叫打扫吗?!”
虽然他的外表看不出来,但其实骨子里是极爱干净的。
未央和涉水倒是进了屋子就没了声响。
这竹屋看着不大,里面其实还挺宽敞的,就算家里又多了三个人,也不觉得拥挤。
流火他们带来的东西多又杂,几个男人的家当不算,还有闻巽应了纂儿的东西,素烧盆、陶盆、瓷盆,上了釉彩的、半釉彩,各种寓意好的人物、花鸟、山水盆子,牡丹、兰花、茶花各种花苗,另外还有布匹、糕点、鸡鸭鹅猪牛肉,显然是在镇上买的,肉都是宰好的,拔干净了毛,妥妥的用油纸包着,难怪会塞满一整大车。
阿茶把这些沉手的东西全搬进后院,因为是纂儿的东西,他让她自己去整理。
纂儿摸着那些黏上动物还是绘画人物肖像的盆子,心里模模糊糊的思忖,她没说,巽哥哥却好像知道她的心思,替她备了那么多东西,他会不会太看得起她了?她做得来吗?
没错,她想做艺术盆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