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呼延真咆哮。
五鬼们忍不住嗤笑。老实说,跟着狼主已经六年了,从来没见他吃瘪过。
有这么个英明神武的主子当然是为人下属的荣幸,但能看到这么英明神武的主子吃瘪,下属们真是深感心喜,这无疑让主子更可爱、更有人性了。
就在这时候,两边林道扑出无数黑影,是夜枭发动了攻击,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但这一次聂冬势在必得,他不可能再让任何人救走胡真。
事实上,胡真也没打算走。
诚如傅以铮所说,如果不是胡真愿意,聂冬没本事带走她。
兰欢没空翻白眼给五鬼看,他甚至不理会当头袭来的夜枭,只是猛一策马,趁着马匹吃痛奋力往前一蹬的瞬间,他闪过了夜枭袭来的银链,忽地身影一晃,便窜进了马车。
呼延真往后退了好几步,提防他突然暴起发难,哪知兰欢一上马车,后头跟着的五鬼立刻掉转马头飞驰离去。
这下连现身护卫的夜枭都猝不及防。
这……该不该往前追?他们茫然了。
“咦?”呼延真整个人贴在马车的车厢上,惊愕地看着他。
兰欢好整以暇地拍拍长袍上不存在的灰尘,有点遗憾地看着被暴力拔下来、已经散得不成样的椅子,然后席地坐下来。
“你……”呼延真傻了。
“你要回京不是?”兰欢含笑看着她,朝她伸出手。“我陪你啊。”
近八年了,终于看清他的容貌。兰欢还是兰欢,难怪要戴上面具,不然只要一眼,她就会认出来了。
可再细看,果然还是有些不同的。
五官英挺俊逸,目光深邃,长开了脸面,气质也成熟了,不再是当年的漂亮少年,而是个宽肩窄臀、健硕伟岸的男人。
呼延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突然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原本宽大的车厢当下显得狭小而拥挤;她紧紧地贴着车厢,感受到马车急遽的震动,简直希望自己是壁虎,还能再攀上去\'躲得再远些!
“过来。”他低沉的嗓音如醇酒,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却教人心跳加速,更紧张了。
她咬唇摇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我不会吃了你。”
她的脸若再继续这样红下去,恐怕会直接滴出血来。
看着她那紧张得有如绷紧弓弦一般的僵硬身子,他不由得叹息。近八年的时光长河果然不是那么容易跨过的,这一路上的种种筹谋还是没能打破她的心防,没能让他心爱的胖大福回来。
“呼延真。”他轻轻唤道。
她的心颤了颤,那呼唤穿越了时空,横过那长长的岁月,彷佛依旧是当年的少年,一下子就教她委屈得红了眼眶。
他总是挡在她身前。打架也好,挨骂也好,跌跤也好,总是挡在她前头,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用他的身体为她遮挡攻击。
曾几何时,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呼延真,天塌下来都有兰欢顶着,什么都不用担心,然而她的世界却很快就崩塌了,因为再也没有兰欢。
这么多年来无论受了怎样的委屈都不哭,无论吃了多少的苦也不流泪,因为那个会为她心疼、怜爱她的人已经消失,再也没有什么苦比那更苦。
“呼延真,过来。”
她终于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抚住自己脆弱的心,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跟前。
他眉目柔和地凝视着她,拍拍自己身前。“坐下。”
待她坐定,他的大掌轻轻地摩挲着她乌黑的发丝,从怀里拿出那珍藏已久的玉梳,温柔地替她梳头。
以前兰欢也替她梳头,不然每次打架闹事完那乱七八糟的头发该找谁收拾?呼延真自己从来是不耐烦的。有一次疏忽了,让她自己梳头,她居然满不在乎地扯下大把大把的头发,教兰欢瞠目结舌。
射掉她头上的儒巾,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的手比以前大好多,但动作却好轻、好熟稔,好似那近八年的分别不曾存在过,好似他依然经常替她梳头——好似多年来他始终藏着那把暖玉梳子不肯还她,为的也是这一刻。
怎想得到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随身带着这把梳子,心爱地贴在怀里,用他的体温暖暖地熨烫着,不曾须臾分离。
半月形的白玉梳子在兰欢手里显得多么细小,轻柔地滑过那乌黑的发瀑,唯有指尖轻轻一颤,泄露了他心底的痛楚。
抱着膝盖,呼延真的眼泪啪地落下。
背对着他,心里缠绕着万种滋味,开心、欢喜、恼怒、尴尬……都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同时有这么多种情绪。
最终就只能化成晶莹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
“对不起……”
他轻轻地说着,重新握住呼延真的发,感觉好梦幻,恍若前生。
这些年来他想过无数次再见到她时该做什么。偷偷地从远方看着她时,他总想着要好好地抱抱她、好好地替她梳头,即使他们都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曾有过的犹疑、担心原来都是多余的,原来他想要的就只这么简单。他想永远替她梳头。
多么希望他们不曾分别,多么希望她不曾吃过那些苦,只要一直一直当他的胖大福就好,但他无法改变过去的那一切。
“这么多年来,我心里总让个胖大福烙着、占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做什么,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傻小子,不知道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可瞧见这月光,可听闻这雨声。想着她在哪里,有没有人陪在她身边,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像我那样宠着她。”
他低哑地诉说着,闲话家常般的口吻。“那些年我总以为你死了……他们告诉我,你死了……”他的手僵硬地停住,那痛楚依然清晰。
“可是我不肯相信,总告诉自己你还在,你一定还在的,要不然我所做的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你已经不在了,除了把那些人杀光为你复仇之外,我还有什么可做的?在南都,我之所以没有成为真正的鬼,唯一的理由就是你还在,我要为你留着……留着我自己。”
轻轻地将她的头发束起,轻轻地从背后环抱住她,以自身所有的力量克制着将她揉进身体里的冲动。
将脸深深地埋进她芳香的秀发里,眼泪不可抑遏地涌出。“呼延真,我好想你……”
近八年的时光长河终于被跨越,所有的思念融成了这深深的拥抱,破碎的呜咽逸出,呼延真再也无法按捺地转身投入他的怀抱,像个孩子似地放声大哭。
宫里的人居然也逃了大半,看来他还是太过心慈手软,显然他的可怕还比不上鬼,他们还不够怕他,居然还敢逃。果然不只手段要雷霆,心肺也得够狠厉才行;只不过稍稍放纵,他们就不晓得谁是主子了。
今夜永京百鬼夜行。他微微地勾起唇角,一抹讥诮的笑。
套着长长的雪色锦袍,他慢慢地穿过皇宫;今晚的风特别大,树影摇曳,那些奇怪的雾霭倒是被吹散不少。
随侍的小黄门早不知道逃去哪里了,白日里还肯安分,夜里却跑个精光,无论他如何叫喊都找不着人,好像他也成了鬼,在鬼域里踽踽夜行。
慢慢拖曳着袍子,枯瘦的手扶着墙,慢慢、慢慢地挪移着,如此哀艳颓美,如此动人心魄的颜色。
从干坤宫到御牢,足足走了快一个时辰。他喘息着,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艳光更盛,英凛容颜透出几分诡美,御牢守卫见了他,吓得瞪大了眼珠子,呐呐地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俊帝……比鬼还要像鬼!浑身雪白,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忽明忽暗的烛光摇曳下活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美艳女鬼!
“滚……”他嘶哑挥手,守卫们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飞也似地窜走!
咿啊一声拉开铁牢门,里头昏昏暗暗,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恶气。这牢里的人多半已经死绝了,还没死的也都奄奄一息,偶尔听见某种诡异的呻吟、呓语,像是在地狱。
以前这里好像没这么糟。以前他被关在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没这么像地狱。
他默默想着,一层一层地拖过污黑地面,黏稠腐烂的气味让他更加举步维艰,他有点后悔了。
好像应该死在一个比较舒心快意的地方才好,至少明亮一点、芬芳些,没那么像地狱——反正他未来的日子都得待在那里了,依照他所犯下的罪刑,可能要待上好几百、好几千年吧。
好不容易走到御牢最深处了,墙上的烛火晦暗,但幸运的是那高高的墙上居然还开着半扇窗,皎洁月色透窗而入,伴随着玉堂春浓郁的香气,啊!他几乎满足了,上苍果然还是厚待他的。
牢房的门上只圈了一圈手指粗的铁链,没上锁,他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角落里的纤细人影靠在墙上,苍白容颜半掩在黑暗中,但他还是看见了,看见那极致的美丽,教他的心跳总是失速,教他总不由自主地被牵引着,连铁石心肠也不能拒绝的绝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