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还小嘛!上回拖好久才好。”
“也是。去了又怕招老爷骂,怎么办?又不能去请夫人——”
“你瞎扯什么!”
丫鬟吐吐舌头,握了两下脸。“瞧我这张嘴!”
“去找总管吧,他不怕挨骂。”
“好主意欸!快走吧……”
这没头没尾、充满悬疑的对话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根据迷雀的探报,呼延恪只有一个妻子没有侍妾;他那妻子卧床已久,且未曾听说有过孩儿,那么现在跟他在一起、年纪还很小的人到底是谁?
他的脑袋铮地一响,很悲催地又想起了那个漂亮的变童。不是吧?该不会又是个雏儿或者变童吧?
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就不能……就不能正常点吗?
丫鬟们走远后,他跃上屋顶放眼四望,想知道她们所说的地方到底在哪。这宅院小得连躲都没地方躲,哪里还有人在玩而他却没看到?
正犹疑着,忽见不远处密竹林上方袅袅飘散着薄雾,细看才发现原来密林是天然屏障,里头别有洞天。
穿过蜿蜒幽暗的小径,就见一幢竹庐隐在密林中,在四周高耸的潇湘竹掩蔽下,这竹庐真可说得上是藏得天衣无缝,若不是竹庐中央那口飘散着薄雾的温泉露了馅,恐怕连他也会错过这个地方了。
果然啊这朝廷里就没有一个干净人!
他心里不知是喟叹还是冷笑;不知是嘲讽还是悲哀。短短几天,他只觉得看尽了这世间最最肮脏龌龊的人心。
竹庐搭建得小巧雅致,墙上挂着几幅墨迹,竹桌上摆着石壶、几只石杯,还有个石制棋盘摆在一旁,上头错落着一局散棋。
此处地面皆以小片黑玉石砌成,踩踏其上感觉微透暖意,微风吹拂,竹香泉香交错,说不出的静谧清幽。
突然,一只暖暖小手撝住他的嘴,他大惊失色!正待出手,那人却轻轻地在他耳边开口:“嘘……跟我来,阿爹睡着了,要是吵醒他,你可就完啦!”
阿爹?
一个小孩儿,身上随意套件宽大白袍,头发湿漉漉地散在肩上,握着他的手软软暖暖的,好香!
小孩儿拖着他穿过竹庐,小心翼翼地躲在庐后;他探出头,见池畔藤椅上果然躺着个修长的男人,正沉沉睡着。
“你……”从未曾听说呼延恪有孩子,这孩子是?
“嘘……”小孩儿紧张地望着池畔沉睡的男人,红通通的脸蛋上写满了紧张。
“要什么呢?银两还是吃的?”
“咦?”
“快说啊,阿爹睡着呢,他醒来你就完蛋啦!君子先生。”
君子?喔……梁上君子。这小子当他是贼来着。
他有趣地笑了起来。“要银两作啥呢?说不定我是来要命的。”
那小孩儿突然转过身来,他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圆滚滚的一张白玉雕就的小脸,两道英气剑眉下镶嵌着一对同样圆滚滚的眼睛,而那双乌溜溜的圆眼睛清澈澄净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那软软暖暖的小手还紧紧地牵着他。
从来没有任何一刻,他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手的温度、鼻尖所闻到的淡淡馨香;他的心跳不知怎地突然一滞,然后失速狂跳。
哇!好……好可爱!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太过震撼,他不由得微微往后退了些,手紧紧捣住胸口,感觉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他的心哪里曾这样剧烈地颤动过?
小孩儿脸上没有恐惧,专注又执拗地用那双清澈的圆眼睛盯住他,彷佛自己是蛇,而他是猎物。
“你真的是来杀我阿爹的吗?娘说过,爹得罪了很多人,他们都想要他的命,你也是吗?”他的声音软软糯糯,彷佛闻得到甜味。
“当、当然不是……我只不过、只不过……”
“你别杀我阿爹,他是个好人。”小孩儿将脸凑到他眼前,认真无比地盯住他,楼色唇办小而丰润。
“听见没?不准杀他。”
“……啊……嗯……”他红了脸,尴尬地别开目光,小孩儿还有些胖呼呼的脸跟他只有咫尺之距,他的脸红得更厉害,连耳根都几乎要烧起来了!
然后那张端庄严肃的小脸漾开甜笑,弯弯的眉、弯弯的眼,纯真无邪,那笑像是明媚的日光暖暖地驱散了他心底浓浓的阴翳,露出了灿烂辉煌的天光。
他眼睛发直,心底也随着那笑荡漾着。
“君子先生,你明不明白什么是侠之大者?又何谓侠之重者?”小孩儿在他跟前坐下,正经八百地说着。
“……”这小鬼才几岁!竟然在训他?
第1章(2)
“真儿……”
突然,叫唤声传来。
圆呼呼的胖娃儿立刻拖着他的手快速往竹林子里窜。“快跟我来,别出声。”
“真儿!别玩啦,快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奔驰在幽暗的竹林间,幽径两旁的火炬摇曳着,忽明忽灭,那穿着长袍的小小身影给他一种虚幻的感觉,那又香又软的头发在他鼻间飘拂,恍惚间周围的其它一切彷佛不复存在,只停留在这片刻。
“呼延真。我叫呼延真。”那娃娃甜笑着回头,领着他到一处密林前,然后将个暖呼呼的物体塞进他手里。“这可以卖点钱。”
兰欢低头一看,握在手上的是一把半月形暖玉梳子,飘散着馥郁香气,光泽温润。
“君子啊,以后别再闯进来了,我爹爹功夫很高的,为人又严峻,万一被他抓住,你一定会被关进牢里去的;比关进牢里更糟的,是被他没日没夜的教训,惨……得不得了呢!”
密实的竹林所构成的竹墙完全看不出有路可走,就见那娃娃在一处细竹上用力一躺,再往旁边一挤,居然让他挤出一方小小出口;他想,这小娃儿平时大约就是从这里偷溜出去玩的吧?
“快走!快走!”
“我……我还可以来找你吗?”
“真儿!”男人的呼唤急切了起来,隐隐夹带着风雷之势。
“别再来啦!”小小的呼延真用力将他推进那出口。“我爹真的很凶啊!他会宰了你的。”
“呼延真!”
“来了!”晶亮眸子闪动着笑意,肥肥的小爪子朝他挥了挥,长袍底下赤着的小脚又白又胖,转头跑去,脚步轻快如小兔。
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啊!
可爱得教他觉得自己的心都揪起来了!
原本布满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突然感觉夜色淡了,天上的星星亮了,连周遭的凉风也清冽芬芳了起来。
呼延真,他记住了。
翌日,御史大夫府迎来一纸皇后懿旨。
“……御史大夫呼延恪之子呼延真秉性纯良,温恭俭让,今敕封为太子侍读并中书侍郎,即日起进宫……”
御史呼延恪额上青筋隐隐在跳动!
尚未即位的太子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这未来君臣关系开始得可不大好。
呼延恪是当今皇帝的爱将,他二十岁高中状元,被骠皇拔擢为中书侍郎;不到两年,骠皇退位,燎皇继任,他则从中书侍郎破格升任御史大夫,是金璧皇朝有史以来年龄最轻的御史。
他跟燎皇交情匪浅,但跟眼前这个即将登基的太子却不怎么熟。燎皇临走前的确委托过他,请他照应皇太子;可是一没圣旨二无证人,那该死的家伙拍拍屁股走人,他为啥得替人当保母看顾孩子?
他很淡定,虽然额上青筋隐隐跳动,但俊逸脸上依然淡定无波。
太子所求之事的答案很简单,只有三个字:办不到。
结案。
“御史大人,何以低头不语?太子年纪虽小,但素来秉性纯良宽厚,为他侍读必定不会亏待了令公子。何以御史大人只来谢恩,却没让公子随行进宫?”
“禀皇后,呼延真顽劣驽钝,虽已九岁但尚未启蒙,臣不敢让他进宫,免得惊扰殿下。臣恳谢皇后、太子恩泽,但呼延真实无法适任太子侍读,望皇后、太子慎思,另觅他人。”
“驽钝顽劣?尚未启蒙?”那跟他昨夜所见可完全不同,那纯真如精灵的孩子怎可能是什么驽钝顽劣之徒?
但……就算驽钝顽劣,那又怎么样?那孩子可爱讨喜得很,他根本不介意他到底启蒙没。
“是。呼延真极为驽钝,臣教子无方,请太子——”
“不打紧。”还没即位,但实际上谁都知晓他将登基为皇的太子兰欢笑道。呼延恪一闷。
“伴读嘛!又不用考较学问,也不是擢选状元探花,启蒙与否本太子并不介意。”太子欢微笑道:“倒是呼延大人既然觉得自己教子无方,何不让太子太傅试试?胡先生为天下大儒,和蔼可亲又学问渊博,没有他教不好的学生。”
“禀太子,胡先生自是个极好的先生,然教导太子跟教导一般的牛孩子完全不同;太子天资聪颖过人,呼延真难以及万分之一,更何况臣不日之内就要将呼延真遣回狼帐,不会让他留在中土。”
太子欢蹙眉。“遣回狼帐?这又是为何?”
因为那孩子就是该在草原上跑着,让日头好好地晒着,闻着自由自在的草香长大,而不是关在这笼子似、尔虞我诈的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