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芸香跟着赵大娘在灶房忙碌,虽然她没下过厨,但拿起菜刀也是架势十足。说到这位赵大娘,几年前丧夫,媳妇和她又处不来,竟然怂恿没有主见的丈夫扔下老母亲搬到外地,如今一个人孤苦伶仃,程家人同情她,又知她煮得一手好菜,便介绍给姚锦杉。
“大家休息一下,过来吃面。”童芸香走出灶房吆喝。
匠人们放下手上的工具,争先恐后地到灶房去端了碗热腾腾的面出来,这么寒冷的天气,喝口热汤,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这是你的。”童芸香端了一碗面过来,里头的肉片和笋片比别人多,她私心重,自己人当然护短。
姚锦杉拍去身上的木屑,伸手接过。“不用净顾着我,你也去吃。”
“我刚有吃两口,还不大饿,你快趁热吃,不够我再去盛。”童芸香还是等大家吃完,若有剩下再用。
于是他坐在石阶上,喝了口汤,然后挟起面条入口。
她坐在旁边看着,光是这样就觉得很幸福,待姚锦杉有些疑惑地偏过头来,才赶紧找话题。
“希望过年前不会下雪。”一旦下雪,路上不好走,要搬家就麻烦了。
“是啊。”他附和。
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把碗给她,正要开始工作,就见有人走进敞开的大门,是个五十来岁的瘦高男子,下巴蓄着短胡,看来有些面熟。
“三师弟!”罗开光大步走来。“真的是你?”
姚锦杉也认出对方。“你是大师兄?”
罗开光双手握住他的肩头。“我前两天才从京里回到苏州,听说了你的事,还真不敢相信,马上决定来杭州一趟,亲眼确认……你真的没死?真是太好了!师父这些年来可是经常念着三师弟,我也一样。”
两人聊了一下,姚锦杉便介绍妻子给他认识。
“三师弟,你过来一下……”突然,罗开光将他拉到旁边说话。“你见到师父那天,二师弟也在旁边吗?”
“二师兄确实陪着师父到杭州来。”姚锦杉点头。
罗开光压低嗓音。“要小心你二师兄!”
姚锦杉有些错愕。“大师兄的意思是……?”
“帮里的人都知道当年师父有多疼爱你,曾私下表示想把帮主之位传给你,可惜你当年突然失踪,杳无音信,众人都以为你死了,我虽身为大弟子,但和匠人之间的交情不像二师弟那么好,若师父把位置传给他也毫无怨言,但如今你还活着,就怕你二师兄会觉得不甘心……”罗开光一脸义正词严。“你千万要防着他!”
看着面前大师兄深沉的眼神,姚锦杉蓦地想起陈卯说过这些年来两位师兄明争暗斗的事,若二师兄不甘心,那么大师兄心里又是作何感想?就真的没有野心吗?真心愿意把帮主之位拱手让给自己?
“我无意和两位师兄争夺。”他谨慎地回道。
“你天赋高,又有才华,我倒是希望师父把位置传给你,有你来当帮主,定能服众。”罗开光夸赞道。
闻言,姚锦杉并未沾沾自喜,态度上有所保留。“大师兄过奖了。”
罗开光露出一副“我可是为了你好”的表情。“总之要小心你二师兄,他不再是你当初认识的那个人,耍起狠来,可是六亲不认,为了当上香山帮帮主,一定会不择手段,不能不防。”
如果是他以前认识的大师兄,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而是希望以和为贵,不要让师父操心。
“多谢大师兄,我记住了。”他心口沉了沉。
“你记住就好。”罗开光朝站在不远处的童芸香点了下头,然后对他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姚锦杉将大师兄送到大门外。“大师兄慢走!”
直到人走远了,他还站在原地发呆。
“你大师兄这么快就走了?”童芸香走到他身边问。
他“嗯”了一声,沉默片刻才有些伤感地启唇。“这世上最难看透的便是人心,记得刚进香山帮时,大师兄最为热心,也最有责任感,处处关照我。”
“那你二师兄呢?”她问。
“二师兄性格冲动,有时做事不会考虑后果,却不是个坏人。”姚锦杉语重心长地低喃。“虽说时间会改变一切,三十年又是一段很漫长的岁月,只要是人都会变,特别是利字当头时,更容易蒙蔽人心,可是我真的很希望两位师兄不忘初心,能保有最朴实的一面。”
童芸香瞅着他失落的表情,也明白这时应该说些安慰贴心的话语,但那不是自己的作风,也无法解决问题。“每个人都存有私心,想替自己争取到最好的,要真认为这世上都是善良无私的好人,只能说你太傻了。”
“我并没有认为这世上都是善良无私的好人,但我向来以诚待人,总认为别人也会一样地对我。”姚锦杉自嘲地笑了笑,实在不愿怀疑曾经待他好的人。“就算被同父异母的弟弟背叛,差点死在对方手上,我还是没有学到教训。”
她想到自己连亲生父母都要防备,外人更不用说。“信任一个人也不是说不好,但在信任之余,还是要保有一丝戒心。”
姚锦杉偏头瞪视她。“意思是要我也防着你?”
“没错,说不定哪天我也会背叛你,所以你千万不要太松懈了。”童芸香似笑非笑地回道。
他板起俊脸。“我是你丈夫。”
“若真的逼不得已,为了自保,就算是自己的丈夫也一样。”她昂起下巴瞪回去。
两人就这么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最后,童芸香先掩唇笑出来。
见她笑了,姚锦杉才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不禁气得牙痒痒的,伸手就要抓她过来教训几句,结果被童芸香躲开,转身往大门内跑。
“不要跑!”
童芸香笑不可抑地东躲西藏。“是你太好骗了!”
“我就不信追不到你。”他伸长手臂要抓,又被逃掉。
夫妻俩一时玩得浑然忘我,无视匠人们的存在,陈卯只好故意清了几下喉咙,好心提醒他们。
“你们要打情骂俏,也等晚上回去再说啊!”
两人顿时停下你追我跑的动作,这才发现匠人们都吃饱喝足,一脸津津有味地在旁边看戏,两张脸都胀红了。
姚锦杉一脸困窘。“干活了!”
匠人们发出可惜的叹气声,纷纷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
“那我也去忙了……”童芸香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身影,姚锦杉摸了摸自己不自觉扬高的嘴角,原本因为大师兄的改变而感到的落寞和迷惘一下全都抛到脑后,恶劣的情绪成功地被转移了。
她不是玉娴,不会像玉娴那样用柔细婉转的语气开导,反而会故意用话刺激自己,令人既生气又火大。
但这就是她。
“她其实一点都不复杂难懂……”他慢慢懂自己的妻子了。
翌日,接近傍晚,负责“小木”的木匠将门板和窗格装上,修缮工作宣告大功告成,姚锦杉决定请匠人们到清河坊的酒楼吃饭,童芸香自然不便同行,决定独自返回程家。
“我可以自己回去。”她口气坚持。
“可是……”
“这条路走了那么多遍,不会迷路的。”童芸香知道他跟这些匠人们相处得很好,建立了好交情,一定想和他们把酒言欢,不想横在中间碍事。“就算遇到有人指指点点,我也能够应付自如,不用担心。”
姚锦杉望进她的眼底。“你不是在逞强?”
“是,我是在逞强,其实我希望你送我回去,不要去管别人,再怎么说我都是你的妻子。”她装出自私傲慢的口吻回道。
他低笑一声。“那我先送你回去。”
童芸香面颊微热。“我是在跟你开玩笑,你还当真?你这个东家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我一个人可以回去。”
姚锦杉看天色还很亮,应该不会有事,只好同意。“好吧。”
于是,他和匠人们前往清河坊,童芸香便回程家去了。
酒楼里,姚锦杉开心地宴请这群香山帮的匠人们,其中陈卯是最高兴,但也最舍不得,因为这份工作必须南奔北跑,下次再见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酒便喝多了几杯。
“我支持老爷子让你当帮主!”陈卯大声地道。
“你喝多了。”姚锦杉挟了口菜塞进他口中。
其他匠人也纷纷表示支持。
“多谢大家抬爱,但是长幼有序,不论年纪还是资历,我都认为大师兄是最适合的人选,当然最重要的是由师父决定。”他自知太过年轻,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更不想和两位师兄之间生出嫌隙。
大家点了点头,不想令他为难,便转移话题。
这一聊,宾主尽欢,直到戌时才散席。
回到程家,门房帮他开了门,见进门的只有姚锦杉一个人,便随口问起童芸香怎么没有跟着一块儿回来。
姚锦杉大惊失色,酒意全消。“她不是应该早就回来了吗?”
“可真的没瞧见……”门房还没说完,姚锦杉便从他身边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