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芸香慢慢地走到小棺木前,打开布巾,将木雕兔放在小桌上。“铃儿,希望你会喜欢……”
接着,她点上香,走到每具棺木前拜了拜,口中喃喃自语,当她走到其中一具棺木前,就见棺木旁显现出一道若隐若现的男性身影朝自己行了个礼,那身影穿着灰袍,五官看不清楚,但是胸前有一块黑色污渍,她这才
猛然想起,自己那天半夜看到的不就是眼前这位吗?
原来不是人……
她这才明白,自己为何有时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人影,一下子出现、一下子消失,直到今天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她并不害怕,反而多了怜悯。
此时姚锦杉问向身边的郭晋。“她经常捐棺助葬?”
“原本只是跟着堂姑婆一起行善,堂姑婆过世之后,也依然没有间断过,”郭晋指着左后方。“那两口棺木便是前阵子用她捐的银子买的,一个是打外地来杭州做生意的人,在路上遇到喝醉酒的人,胸口被对方捅了一刀,就这么死了,现在正等着家乡的亲人前来领回;另一个则是名寡妇,无儿无女,老了也无人送终,就由咱们义庄出面,再挑个好日子下葬。”
见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郭晋有意无意地继续道:“我这个表妹外表看来柔弱,却很喜欢逞强,不想在外人面前示弱,加上脸上那块胎记,连亲人都嫌弃。但她从来不想被人同情或怜悯,宁可让对方讨厌,也要保住仅有的一点尊严。”
经他点醒,姚锦杉心头微震。
“芸香就拜托你了。”见表妹走向他们,郭晋只来得及这么说。
“表哥,咱们先回去了。”童芸香对他说。
郭晋点头。“那我就不送了。”
“告辞。”姚锦杉朝他拱手。
“表妹夫下次再来,咱们一定要喝两杯。”郭晋也回礼。
他颔首允诺。“一定。”
两人走出郭氏义庄,姚锦杉不时瞥向走在身旁的纤细身影,想着郭晋方才那番话。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原本涨满胸口的愤怒、不满,甚至曾有的不屑渐渐消失,他体认到这位童家二姑娘并非原本想像的那般恶劣,也不是喜欢算计别人的人,态度不觉跟着软化。
“我表哥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童芸香发觉到他投过来的目光,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和郭晋有关。“他把我当作亲妹妹一样,当然会为我说好话,不过未必都是真的,你不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姚锦杉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她。“就算他说你平日捐棺助葬,做了不少善事、帮了不少人,这也是假的?”
“一开始是跟着奶奶捐银子,后来习惯成自然,不捐就浑身不对劲,才不是为了做善事。”她嘴硬地道。“今天请你陪我走一趟也不是为了炫耀自己帮了多少人,只是如果要出门就必须有人陪同,你千万不要误会了。”
他嘴角不由得往上扬,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说的都是真话。”童芸香信誓旦旦地道。
“我知道。”原来她的个性这么别扭。
童芸香见他分明就在笑,便自顾自地往前走,不再说话。
“第一次见面那天,你为何要用那种方式逼我娶你?是事先就盘算好,还是临时起意?”这些对他很重要。
她瞥了他一眼,然后望向前方。“现在还问这些做什么?”
“我想知道。”姚锦杉只喜欢明明白白的,不喜欢被人蒙骗。
她不语,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走上天水桥,来到桥中央,这才停下脚步。“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像是掉进了一口很深的井里,怎么爬也爬不上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绝望地坐在井底等死?”
姚锦杉想了又想。“不曾。”即便知道遭庶弟背叛,家产和未婚妻都被对方夺走,他也深信自己能够报仇。
“或许这就是男子与女子的差别。”童芸香抬头看着有些阴暗的天空。“如果这时有一根蜘蛛丝从井口垂下来,尽管只是一碰就断的蜘蛛丝,为了活命,我也要抓住不放。”
他看着她完好秀美的侧颜。“我就是那根蜘蛛丝?”
“只要能活命,就算是要利用别人,我也绝不会放弃,我就是这么自私,从头到尾只想到自己。”说着,她勇敢地迎向他的目光,就算又会被瞧不起也不在乎。“你恨我、恼我是应该的,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你可以说出来一起商量的。”
“求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娶我,而且还是个脸上有块胎记、丑到连亲生爹娘都不曾用正眼看过的姑娘为妻?”童芸香面带嘲讽地睇着他。“你真的会答应吗?”
姚锦杉顿时语塞。
“求人家可怜我、同情我,那种话我死也不会说。”她也有她的自尊。“与其被爹娘随便许配给一个人家,还不如自己挑选,要怪就怪你不该在那个时候出现,正好让我抓到机会。”
如今再听见她说出类似的话,他已经不会像之前那般觉得刺耳、有种被人利用的感觉,反而佩服她的勇气和大胆,敢做一般女子所不敢的事。“你不知道这么做有多冒险,你并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
童芸香有些赧然,不想让这个男人知道自己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个温文善良的好人,又生得相貌堂堂,有哪个姑娘家不心动?“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就算你一辈子都无法接受我,我也不后悔。”
看着重新举步往前走的身影,虽然事情都弄清楚了,但姚锦杉的脑子还是一团混乱。
这位童家二姑娘也是逼不得已,要胁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娶她,要冒着多大的风险?再说她又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靠自己的力量去帮助那些死去的人。对他而言,心好比人美更重要,如果他没有订过亲,没有和玉娴多年的感情,就算她生得再丑,也一定会动心。
往后该如何看待和她之间的关系?这才是最令姚锦杉苦恼的地方。
如今明白她的苦衷,也完全谅解其中的难处,他还能将这位童家二姑娘排拒在心门之外,继续冷漠无情下去吗?他的心不是铁打的,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
“玉娴,你说我该怎么办?”
想到未婚妻的深情,若是就这么接受另一名女子,总觉得对不起她,可是面对童芸香,又无法做到漠不关心……
究竟该怎么做才对?
三天后
戌时左右,童芸香打开竹笼,将一些牧草放进里头喂兔子,看着牠啃得津津有味,也不禁跟着笑了。
嗒嗒嗒——冷不防的,外头传来跑步声。
她看了下紧闭的房门,心想会是谁?
突然,又一阵跑步声传来,这次还伴随着小孩子的笑声,而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是小芝麻吗?”童芸香困惑地打开门,探头出去,见外头没半个人,便又关上,才要蹲回竹笼前面,又听到了跑步声。
“嘻嘻嘻……”这次可以听得出是个小女孩的笑声。
童芸香再次打开房门,走到外头,只见一个小女孩站在自己的正前方,五官看不大清楚。
“娘陪我玩——”稚嫩的嗓音响起。
童芸香突然像中邪似的,受到对方牵引,一步步走向前。
小女孩笑嘻嘻地跑开。“娘快来追我……”
“好……”童芸香笑着在后头追着。
“抓不到!抓不到!”
童芸香伸长手臂,可每次都只差一点就抓到。“不要跑——”
“呵呵……”小女孩频频跟她招手。“娘快来……”
她脑子有一刹那清明,似乎感到非常困惑,不过很快地又变得昏昏沉沉。“娘来抓你了。”
就在这时,姚锦杉正好从小河直街的宅子回来。今晚请那些匠人喝酒吃饭,结束时才发现已经很晚了。
当他穿过月洞门,就听到耳房内响起童芸香的说话声,接着是一串小女孩的笑声,不禁纳闷,将提在手上的灯笼举高。
“……娘要一直陪我玩!”
娘?这是在说谁?姚锦杉脚步顿了顿。
“好,娘会一直陪着铃儿……”接着是童芸香的嗓音。
姚锦杉心头没来由的一惊,一个箭步上前,就见童芸香背对着自己,而她面前站着一个小小身影,从身高和打扮来看,是个约莫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左手握着一样东西,赫然就是前几天送到郭氏义庄的那只木雕兔子。
它该不会是……他从不信世上有鬼,但此刻除了鬼,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你在做什么?”他用力将童芸香扯到身边,神情戒备。
小女孩朝她伸出右手。“娘要跟铃儿永远在一起。”
童芸香也朝它伸手。“好……”
“快点清醒过来!”姚锦杉在童芸香耳畔大吼。
终于,她宛如大梦初醒般,怔怔地看着他。“我……我怎么了?”
“你被鬼迷住了。”他瞪了童芸香一眼。
“我要娘……”小女孩哭泣道。
姚锦杉朝小女孩低斥。“她不是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