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公寓回来的那个晚上,她听见大哥在阳台,拿着爸爸的谱、低声吟唱。这首歌是父亲对孩子唱的摇篮曲,歌词里叙述一个忙碌的父亲,每天回到家里,只能看见摇篮里孩子沉睡的身影。他轻轻在孩子耳边唱歌,一个恍惚间,孩子长大了,他错过孩子的童年、少年……每个需要父亲的阶段,他看着孩子眼底的陌生,心碎。
它描写了父亲对于自己缺席的遗憾及歉意。
“MV是哥哥拍的吗?”
“他不肯啊,公司只好找偶像剧的男女明星来拍,他只负责唱,不过MV里面还是会出现一些阿肇的镜头。你爸的创作能量很惊人,我不懂,为什么他不肯把它们拿出来卖。”陆启为有过低潮期,但那之后的作品更胜过去颠峰。
是世态炎凉吧,他有他的骄傲,宁可躲在小酒吧唱歌,也不愿意求助昔日老友,教人知道他的落魄,否则怎会死得无声无息。
爸爸是个音乐天才,却也是个不对爱情负责任的天才,妈妈、贺阿姨都因为他而受伤,淽潇能够理解哥哥,爸爸的行径确实让人难释怀,至于她……是太渴望父爱了,才会在心底为父亲画出完美身影。
间话时,瑀希笑道:“真是矛盾。你母亲把你父亲形容成十恶不赦的恶魔,你却把他想像成完人,而贺阿姨拚命想在阿肇心里留下一个美好的父亲形象,他却对父亲满心怨怼。”
“这可以分两个层面来想。”她试着当心理学家。
“哪两个?”
“第一:我妈不疼我,所以她越讨厌的人我越爱;而贺阿姨太爱哥哥,所以哥哥无法不怨恨龄欠贺阿姨的人。”
“换言之,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而朋友的敌人是敌人?”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劝慰失恋的朋友,千万不能说对方的好话,而要把对方骂成狗屎。我妈骂我爸,是卯足了劲儿的,也许我心里对爸爸多少有些不满,但那份怒恨,全被妈的恶言恶语给清除掉。”
“我认为你和你哥对父亲的观感,用几个字就足以解释——同性相吸、异性相斥。”
自从去过公寓后,瑀希几乎每天出现,淽潇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闲,不过,她喜欢他上门作客,喜欢这样子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听起来有道理,其实没有意义的话,但两人却越说越起劲。
淽潇什么事都告诉他,好的坏的、开心的无聊的通通讲,尤其是每参加完一次家聚,就有数不清的谈资。
她说:“我想不出来,当初为什么会喜欢孙易安?!”
他一针下去,血珠子又冒出来。“年幼无知。”
她瞪他一眼,接着说:“我和他的性格完全不同,居然能交往三年,我好佩服自己也佩服他。”
“不必太佩服,你怎么知道戴淽艾不是他的第一次出轨?过去三年,说不定他有备胎无数,只是她们比戴浞艾聪明,没让孙易安搞大肚子。”他又拿起针,顺顺当当往她心头扎下去,上辈子,他肯定是中国古代名医。
“他说他对我有恐惧,因为我经常逼他和我一起计划未来。”这回瑀希刚亮出蝎尾针,淽潇立刻用掌心堵上他的嘴。“别说了,我知道自己是所有男人都难以忍受的女强人。”
瑀希拉开她的手,笑道:“不对,我要说:有的人天生是蝗虫,飞到哪儿吃到哪儿,你非要逼他当勤劳的蜜蜂,他不怕你才怪。”
她叹气,也对!他家爹娘那几千亩田,够他啃上一辈子,他干么学穷户,担心储粮过冬的事?
每次说不赢瑀希的时候,淽潇就会问:“医生不是一种很忙的职业吗?”
“对啊。”他回答得理所当然,然后语脸带骄傲地接话,“除非他们有个院长爸爸,否则高所得、高工时,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当然不会告诉潇潇,自己的特权有多令人眼红,更不会告诉她,自己在每个晚上怎样向爸爸汇报“追妻战果”。
“阿肇出来了!”罗姐轻喊一声。
淽潇连忙跳起来,把桌上的纸袋递给哥哥。“我知道你没时间吃早餐,但是早餐很重要,你上车的时候抓紧时间吃一点吧。”
贺问晴接过纸袋,亲昵地揉揉她的头,说:“我会吃的,你别担心。瑀希说这几天特休,要过来接你到外婆家住几天,行李准备好了没?”
“嗯,我是管家婆,连冰箱里的东西都打包好了。”
“好好玩,有时间就发LINE给我,我会回的。”
“知道,哥哥不必担心我,好好工作、努力赚钱吧!”
淽潇把哥哥送到大门口,等到电梯门关起她才回到屋里,屋里有一张墙贴着哥哥的巨型照片,她两手横胸、欣赏着墙上的男人,微笑,“巨星真是要有特质的。”
想起孙易安,她超想跟他说:别闹了,你这种歌喉,还是去KTV转转就好!
转进房间,把行李拉到客厅,淽潇提醒自己,出门时别忘记把冰箱里的东西带出去。电话铃声响起,淽潇放下行李,走到桌边接起手机。
“妈,我是潇潇、有事吗?”
“叔叔下个星期五过生日,你可以回来一趟吗?”
“可以啊,叔叔喜欢什么,我带回去。”
“你叔叔什么时候喜欢过什么?他只喜欢孩子们喜欢的。”
这是实话,他的生命里最重要的是家人。
淽潇笑说:“不对,叔叔喜欢妈妈。”
电话那头消音了好一会儿,薛珊珊才缓声说:“对啊,我就是靠他的喜欢,才敢肆无忌惮做错事。潇潇,艾艾告诉我,你最近好像和一个男人走得很近,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对你说这种话,但是我不能不提醒你,挑人要仔细,千万别像妈妈这样,被爱情迷昏头。”
“妈,你爱过我的亲生爸爸吗?”
她又问出一阵停顿,薛珊珊幽幽回答,“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爱情的,与其选择你爱的男人,不如选择适合你的男人,这是我能够给你的忠告。”
妈妈不肯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淽潇又问:“那么你还恨他吗?”
“如果是你,你能不恨?”
有多爱就有多恨、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失落,那份爱情带给她的幸福稀微,却造成她一辈子磨灭不掉的污点与伤害。
淽潇咬唇轻道:“妈妈,你别再恨他,他已经死了,五十六岁、死于肝癌。”
她知道,为了保护妈妈,“贺肇认妹妹”的新闻炒到“已逝创作人陆启为”之前,叔叔便封锁所有相关消息,他们家的电视坏掉了,报纸不订了,叔叔分别打电话给大姐萱萱和艾艾,不准透露任何有关陆启为的事情。
薛珊珊很配合,她是鸵鸟,乐意躲在戴立洋的安全罩里,不听不看,安安顺顺过日子。所以她始终不知道陆启为已经不在人间,乍闻消息,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就这样死了?他还那么年轻!她幻想过某日听到他的坏消息,自己会微笑得意、会刻薄地说一句“作恶多端”这类的风凉话。可是,没有、她无法,她的脑子一片混乱,心里头茫茫然地、有说不出口的难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心被谁凌迟了。
钝钝的痛,一下追着一下、无止无尽……
许久听不到薛珊珊的声音,淽潇唤她一声,“妈?”
“……”仍是无声。
“妈,停止自责吧,你没有错,错的人是爸爸,你不能把他的罪恶背负在自己肩上,这对你不公平。
你是个好女人,叔叔知道,所以他爱你、包容你,可是你不快乐,叔叔就无法快乐了,为叔叔着想,你放下一切、宽肴自己,好吗?”
这是母女第一次谈心,淽潇不确定自己做的对不对,但身为女儿,她必须为母亲做这件事。
然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叹。
“谢谢你潇潇。别担心我,没事的,下星期五晚上回来一趟吧,带个蛋糕回来。”
母亲匆匆挂掉电话,但潇潇听见母亲声音里面的哽咽,所以还是爱着的?是啊,要不是爱太多、恨怎会无法褪色?
苦笑,若以这个道理推论下去,是不是她对孙易安无爱,才会一转念便松了手,才会再次面对,无怨无恨?
电铃响起,瑀希到了,她拍拍自己的脸,先进厨房拿出里头的食物,再转身拿起行李。打开门,迎向她的,是一张明媚了春天的天使笑颜。
两人并肩坐在台阶上,夜晚的星星和记忆中一样灿亮,淽潇坐在他身旁,熟悉的温暖、熟悉的气息,熟悉得好像他们一直坐在这里、从未离去。
两人还是无话不谈,瑀希还是一针见血、不转弯。
她埋怨,“你说话老是这样,违反你天使的外表形象。”
他没说话,心里却是笑不停。
他不对旁人那样的,只是对她半点假话不肯讲、半点虚伪不肯表现,她像是个宣泄口,天使心里的恶魔念头唯一可以前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