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她和外婆走过很多次,外婆经常和外公在天亮未亮之际出来运动,那座亭子是他们的中途休憩站,夫妻俩经常停在那边歇歇脚、说说话。
淽潇问:“你和外公都说些什么?!”
外婆说:“当那么多年夫妻,什么话也都说完了,讲来讲去还不是重复再重复的喋喋不休,但是能和自己最熟悉的那个人说话,心里就是舒坦。”
嗯,是舒坦。
以前不知道说话除了达到目的之外,还有别的功能,不过这两天,她有一点点明白了,因为和郑瑀希说话的感觉,就是舒坦。
凉亭快到了,但路太小、车子开不进去,瑀希把车子停在路边,淽潇背起画架,瑀希拿起书,又在后车厢找出一把伞、撑开。
见他撑伞,淽潇大笑,“你真的很重视保养耶。”
“这时候的太阳很毒,你受不了的。”
“我?哈哈!是你受不了吧!”
他没和她争辩,迳自把伞撑到她头顶上,淽潇笑着把伞往他头顶上推,自己跑出伞下,可是……像烧焦了似地,她尖叫一声,又躲回伞下。
“怎么了?”璃希焦急问。
“这里的太阳真的很毒。”淽潇低头搓搓自己的手臂,她几乎可以看见上面出现蒸气。“地球快要毁灭了吗?热成这样?”
瑀希摇摇头,没有回答。
淽潇自言自语接话,“我肯定在冷气房里待太久,才会受不了这种热,小时候再热,我都是光着手臂和两条腿,进进出出到处乱跑。”
发现瑀希沉默衣衣淽潇仰起头问:“你怎么不说话?心情不好?”
“没有。”他又把伞往她头上靠过去,将她全身罩在阴影底下。
淽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高跟鞋,不知道什么时候鞋跟又黏回去了,是瑀希的杰作吧,他是个体贴而细心的男人,他把她抱回房间里睡、帮她盖好棉被,看一眼挡去所有阳光的大伞,她再次对自己说:“他是个温柔的好暖男。”
“说点医院的事来听听吧!”
“想听什么?”
“医院里是最多悲欢离合的地方,天天看着那些生离死别,心情会不会很低落?”
“生离死别还好,如果活着的人晓得,死是下一个轮回的开始,也许他们不会那么哀伤,会让我心情低落的是抉择。”
“抉择?什么意思?”
“我有个小病人叫做小杉,又可爱、又聪明,可脑部长了一颗肿瘤,如果不开刀拿掉肿瘤,他活不过三个月,但开刀的话……”
“存活率很低?”
“不至于,但肿瘤的位置不好,就算开刀成功,以后他也没办法吞咽、说话,他必须终生插着鼻胃管。”
“他的父母亲必须做选择吗?”
“对,院方没有办法帮他们选择,他的母亲崩溃了,夫妻俩在开刀房外面放声大哭。”
“后来呢?”
“他们选择不开刀,他们带孩子去迪士尼乐园、去法国、去美国,去所有儿子喜欢的地方玩,拍很多照片、录很多影片,比我预估的时间还长一点,但几个月后他们还是重新回到医院,小杉偷偷告诉我,以前他的爸妈对他要求很严格,这几个月,爸爸妈妈放下一切陪他到处去玩,他才觉得爸爸妈妈是爱他的。”
“后来,他死了吗?”
“如果我们能够看到另一个世界,就能知道他在那里过得快不快乐。”她叹口气说。
璃希犹豫了一下,半晌后回答,“我看得到。”
“什么?”一下子,淽潇没弄懂他的意思。
“我能看得到,所以知道人们死了以后,会随着一道白光离开这个世界,那道光很温暖、光明,领着灵魂离去的是个美丽天使。”
“你是说……你看得见鬼?”她不恐惧,脸上扬起听八卦的兴奋。
瑀希失笑,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既害怕鬼、偏偏又喜欢听鬼故事。
他点头说:“小杉原以为爸妈的泪是在气他不够努力,但我告诉他,那不是生气,而是不舍。后来他让我转告他的父母亲,他不乖乖吃饭,是因为喜欢被妈妈哄,他常常觉得挨骂时,妈妈就不爱他了。”他停了一下,笑问:“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淽潇嗤一声,“你在影射我吗?”
“不,我想告诉你,别那么钻牛角尖,不管是大人或小孩,都期待被爱,你的妈妈有她的情绪纠结,她没错,而你期待被疼爱,也没有错,世间的不幸,并非都源自于错误。”
“我的状况比小杉复杂多了。”至少他没有那么麻烦的血缘关系。“不过,我比他幸运,至少我不必面对病痛,至少我还活得好好的。”
她冲着他一笑,然后又撞见他看流浪狗的眼光。
别开头,她不想为同样的事争论,凉亭就在前面,一大片的树荫遮住阳光,淽潇背起画架,快步离开伞下、跑到凉亭里,瑀希收起伞,静静地看着她快乐的背影,叹口气,也好,不知道便不知道吧。
淽潇的动作很快,一下子就架好画架、把图画纸钉好,她拿起蜡笔在上面描绘,三下两下,他看见美丽的午后山景。他拿起书坐在她旁边,静静翻阅。
风吹过,安静的午后、安静的凉亭,安静的一对男女各做各的事,谁也没有干扰谁,只是无原由的心平心安,无原由地升起淡淡的幸福感……
淽潇想,她的生理时钟肯定烂掉了,她越睡越晚,有一次甚至睡到下午五点钟才醒来,连阿秋婶过来打扫,都没能吵醒她。
第3章(2)
白天过度休息,夜晚自然睡不着,她经常拿着一杯水或桂花酿,坐在长廊上,一面看月亮一面和瑀希说话,而他老抢她东西喝。好几次,两人说着说着,并躺在长廊里睡着,当然,每次醒来她都是睡在屋子里,百分百是璃希把她抱回房间。
“醒了?”听见动静,瑀希推开房门。
她摇摇头亦点点头,揉揉眼睛,看一眼窗外,唉,又是黄昏了。“我作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妈妈在跟我解释。”
“解释?”
“她说我不是叔叔的女儿,如果对我太好,会觉得对不起叔叔,她说她不能不偏心,因为叔叔给了我一个家、把我养大,她必须加倍对姐姐和妹妹好,回报叔叔的恩惠,她还说叔叔是个好人,她对我不好、叔叔就会心疼我,她希望我和叔叔之间能建立父女感情。”
“听起来,像是用心良苦。”
“我还梦见戴淽艾抱住我猛哭。她说知道错了,她不应该抢我的男朋友,她叫我回去,还保证永远都不出现在孙易安面前。听说人会在梦里投射自己的心愿,是这样的吗?”
“也许。有人在现实里不得意,却在梦中功成名就。”
“哈哈。”她笑弯腰。“把男朋友抢回来也算功成名就?”
“如果它是你在乎的事。所以,你还在乎吗?”
“怎么可能不在乎,我从大学时期就想嫁给他,我打工,存下一半的薪水,为了将来要徽房子的头期款,我连要生几个孩子、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所有的计划里面,让她最满意的一点是——顺理成章离开家里。
这些天,她慢慢想明白了,当初的所有计划都是从“离家”起的头。其实,离家不一定非要靠结婚,她现在不也离开了?
“你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喜欢你替自己编织的未来?”他觉得好笑,如果自己是孙易安,也会觉得有压力吧,才二十几岁、连兵都还没有当,就被女朋友追着存钱、计划结婚。
“你喜欢一个女人,不会想像和她的未来吗?”
“我会,但很少人像你那样计划的。”
“刚开始学会计划,是为了否认妈妈说的‘我不负责任’,后来演变成习惯,没有计划,就不会做事了。不要回避我的问题,你从不计划和前女友的未来吗?”
“她签下经纪约的时候,合约上注明她不能交男朋友,让我不能大张旗鼓和她交往,因此我们很隐密,一周或两周见一次面,多数时间用视讯联络感情。因此她虽然很漂亮,我却没有机会带她出门亮相,逛街、看电影,情人之间常做的事,我们好像很少做。”除了上床。不过这句他没说出来,怕污染小姑娘的洁净心灵。
卸了妆,把头发放下来,没有刻意的骄傲倔强,柔和了面目表情的淽潇,看起来很小,不像社会人士、像高中生,偶尔她会露出娇憨的表情,偶尔她会对他撒娇,在他面前,淽潇深藏在内心的小女孩活了过来。
“交往时期,有想过,到最后两人会分手吗?”
“谁会在交往的开始,就设定结局是分手?”
但事实上,他设想过分手,然而他以为造就分手的,不是环境、心境,会是他威力强大的爸爸,没想到爸爸尚未出手,他们的感情已经落幕。
“所以为什么分手会让人伤心,就是因为我们措手不及。”
她依然计较孙易安直到情况无法收拾才找上门、害自己措手不及,计较他弄大了戴淽艾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