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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形容凄惨的她拖着病体,慢慢从南京东路一段挨向“晶华”,沿路上饱受风霜雨淋的苦楚。
直到她跌坐进石滕清对面时,眼瞳望出去已然变成视茫茫的悲惨世界。
“你还好吧?”他几乎要怀疑此时的她与前天精神抖擞的大女生是同一个人。
原本光洁俏丽的脸庞转为异样的火红,偏生嘴唇又毫无血色,涣散的眸光寻不着当时的精巧伶俐,连及肩青丝此刻见来也像一堆枯黄的稻草。
看样子她不但生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
“我很好……哈啾!”喷嚏声出卖了她的健康状况。“对不起,没有喷到你吧?”
“你有没有去看医生?”石滕清掏出手帕递给她。
“‘看’医生?医生又没有三头六臂,同样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大病当前,顾不得礼节。写意索性痛痛快快就着他的手帕擤鼻涕、擦眼泪。
自小她就容易染上感冒,一旦生起病来可比兵败如山倒,效果卓著。今天强撑着出来会见他已经耗费掉她所有的精力。
“你何时开始生病的?”他递出第二条备用手帕。
“上星期六。哈啾!”噢!头好昏,喉咙好痛。
这场感冒是那天她在寒风中苦苦等候芳姊半个小时的后遗症,当天回家后她马上发烧了;而且昨晚为了伪造问卷,她三更半夜偷溜进主屋的书房里打电脑,没能好好休息;刚才身上又没钱,只好安步当车走了一段长路。种种折腾下来,她还能坐在这里与他有问有答,自己都很佩服自己的SUPER!
“从上星期六病到现在,还不去看医生?”他吃了一惊。这个韩写意——这是她的名字没错吧——以为自己是铜筋铁骨打造的,百毒不侵吗?“跟我来!”
他拿起帐单,抓住她的手起身就走。
“干么?”她昏沉得没力气反抗。
“我送你去医院。”瞧她的脸色,好歹也得打上两针,再吊瓶点滴。
“停!”她的脚跟钉在地上。
医院?死也不去,宁死不屈!
“怎么回事?”他愕然回头,她居然还有力气反抗!
“我不去。”她的脸蛋几乎胀成两倍大。
餐厅内,其他客人开始注视他们的拉锯战。
“为什么?”他顾不得其他观众的眼光,提醒自己对病人要有耐心。
“因为……”她支支吾吾了半天。哪个傻子会心甘情愿受病魔折磨?她不想上医院自然有原因,然而犯不着向他报备吧?时彦也未免太多管闲事了。“因为……我讨厌打针。”
勉强找出一个不像理由的理由。
石滕清听了险些失笑出来。他向来认为只有七、八岁的小鬼头才会怕打针,原来她堂堂女大学生还保留着这种“幼儿特征”。
“打针又不会痛。即使会病,顶多持续两秒钟,总比抱病两个星期好吧?”这次他索性蛮横地揽住她的肩脊,强迫她前进。
倒不是他喜欢多管闲事,只是,既然让他亲眼目睹她奄奄一息的模样,他实在不能狠下心来放着她不管。
对于她,他似乎很容易泛滥自己向来少得可怜的恻隐之心。
“不要,我不要去。”她被他架到一辆白色VOLVO前面。不行,要是让他给塞进车子里,自己可就插翅难飞了。她双脚双手硬抵住车门,不让他得逞。“你再不放开我,我就尖叫喽!”
他的耐性终于告罄。“你胡闹什么!”
从没见过如此不知好歹的鬼丫头!他好心帮她,她不领情也就算了,还想尖叫求救。
“你不要理我,我自己会去买药吃。”
才怪!她闪烁回避的眼神分明招出:“韩写意说谎”这五个字。
石滕清的蛮硬脾气全面发作出来。无论如何,今天非让她的屁股挨针不可。
“除了害怕打针之外,还有什么原因让你拒绝上医院?”他摆出一副讲理的态度,其实肚子里的原子弹已经炸过两、三回了。
“嗄?呃……”她再度想靠支支吾吾来蒙混过关。通常,事先经过妥善计划的谎言她可以面不改色地讲出来,但是,临时起意的瞎掰往往令她心虚。
“不准说谎!”他警告在先。
哇!他有特异功能哪?否则怎么知道她正准备说谎?他们又不是十年十八年的老朋友,他竟然猜得出她的念头。
她咕咕哝哝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因为……因为我没钱了……”越说越小声。
“什么?”他彷佛听见“没钱”二字,她不是认真的吧?他活了三十年,第一次见到缺乏银两治疗感冒的穷学生。
“上个星期六,我的皮夹在世贸被人抓走,里面有我下半个月的生活费,现在全泡汤了。”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她必须节衣缩食,勒紧腰带撑过去,哪来多余的现大洋去看病?
“那你为何不向你父母要钱?”既然她还是个学生,向父母伸手拿钱应该无可厚非,再者,这笔钱是用来看病的,不算浪费。石滕清发现自己和台湾年轻的女大学生真的有代沟。
“我父母也没钱。”写意扁扁小嘴。她老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从不向韩家支薪,一切用度支出全部向韩国风报备申请。她才不想再用韩老头的钱咧!
“原来如此。”他忽尔有些钦佩她的一身傲骨。“没关系,我先借你。”难怪她必须半工半读,显然韩写意的家境不太好。
“不可以。”她再度挡住车门,拒绝让他得逞。“非常感谢你的好心,可是我很穷,每个月的生活费刚好够用,腾不出钱来还你。我可不喜欢欠债的感觉。”
“你别无选择。”他老鹰捉小鸡似的抬起她,打开车门把她塞进去,自己绕过车头生进驾驶座。“等你有钱的时候再还给我,我不会向你催讨的。对了,车里有行动电话,你需不需要联络任何人?”
引擎发动后,呼呼的暖气从扇叶飘出来,混合着皮革坐垫的气息,一时之间彷佛置身于温煦舒畅的艳夏。
好暖和!
“联络什么?”逐渐呆滞的眼神瞟向他。
他几乎再度被她逗笑。前一分钟她还张牙舞爪的,怎么才一晃眼间她已经快睡着了?
“没事。”他拿起后座的开丝米尔长大衣轻轻包住她的纤躯。“休息一下吧!待会儿我会叫醒你。”
写意恭敬不如从命,倦缩进大衣和皮椅里,拒绝再和睡神争辩了。
石滕清端凝她紧闭的眼睫。
她好小!
脸蛋秀气细致,骨架子也轻弱得不盈一握,彷佛风吹就跑,雨淋即溶。
清寒生活的磨难,想必带给她不少挫折。
过去的她,曾有多少次因为缺钱而强撑着病体?会不会为了省钱而吃泡面、白面包,甚或不吃东西?当其他同龄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时,她是不是非常羡慕?他看得出来,写意的衣饰并非华贵品。
她眯开一道眼缝对他困困地微笑。“好舒服……你的大衣比棉被还温暖……”然后翻个身,睡得更沉稳。
他体内的某种感觉,似乎被这抹微哂牵动了。车窗内外隔阂成两个世界——
风不定,人初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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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舒爽的味道……
闻起来不若母亲的幽香,或芳姊惯常涂抹的“白钻”。微带菸草燃烧的气息中调和了陌生而独特的体息,依稀是幼年时父亲身上的味道……
“起来吃早餐喽!”低沉熟悉的男声轻轻唤她。
“爸……”她的睫毛依然合拢,困倦的秀颜却透出娇憨的浅笑。
“我不是你父亲。”男子拉开她环上自己颈项的手臂,写意固执地缠回去,眼睛依然闭着。“再不起来,茶泡饭会冷掉哦!”
声音的主人比她固执,她微叹一声,轻缓地张开眼睑。
入目是一张距离不过五公分的巨脸,而且她活似八爪女般攀在人家身上。“啊——你是谁?你……你想干什么?”忙不迭翻身跳下床的另一侧。
石滕清啼笑皆非。敢情她把救命恩人误认为采花大盗了!
“我想干什么?我只想叫你起床吃早餐。”即使他“荣任”采花大盗的头衔,对于摧残眼前的民族幼苗恐怕也兴致缺缺。
写意终于发现自己站在别人的租界地,睡他的租界床,穿他的租界衣……
衣服!
“我的衣服……你……我……我的衣服呢?”两颗亮晶亮的水珠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我闭着眼睛帮你换的。”他微觉恼怒。韩写意当真以为他会趁人之危?“你先梳洗一下,我在楼下厨房等你。”迳自离开客房。
她呆站了两分钟,直到残存的病菌袭来一阵昏晕,才恍惚跌坐回床上。
她在时彦家里!
她慢慢消化这项消息。他不但带她去看病,还收留她、照顾她,而他们甚至称不上朋友或熟人呢!由此可知,他的人品确实满高贵端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