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应当是误会,先别轻举妄动,我去瞧瞧。”语毕,将玉镯揣人内袋,身形一晃,旋即转到门外。
远远地,那名年轻姑娘随意走着,他闲步跟在后头,为亲眼瞧瞧她的来处。
她逐渐远离城镇闹区,信步走向河堤;他脚步稍缓,离得远了些。倒不是怕被她暗算,而是因河堤草木初生,无一处可隐蔽行踪。
她左右张望,确认附近应没人注意她,便伸了一个懒腰,抬头迎着风,享受午后的惬意。
河畔嫩绿青草绵延数里,潺潺水流映着澄蓝苍穹,天光水色揉合片片闲云,晃荡出江南独特的旖旎风光。
年轻姑娘身着一袭鹅黄色斜襟祢裙,外披白色纱质长褙衣,在,东风吹拂下,衣衫与一旁杨柳交织狂舞,飘逸娴雅中带出几分娇俏。
他心旌动摇,不由得走近细看;她闻声回头,见到来人显然一愕,只见她双颊晕红,脂粉未施的素净脸庞上美目灵动,略带不安的神情有着三分熟悉感。
“公子……”她想喊荀公子,但见荀非眼神却似不识得她。也是,都九年了,他不见得能认出她。
这姑娘便是墨成宁。且说当日她随义兄袁长桑上五灵山后,自此便跟着他在各处深山研究各种草药。墨成宁医学天资极佳,第四年起便和袁长桑至各地乡野间为人治病,磨练真实功夫,也确实治好了不少怪病杂症,因而江湖上“方世凯及其妹子”的名声就这么悄悄远扬。
如今学艺第九年,袁长桑虽然不舍,但认为他已倾其所知授与墨成宁,余下的江湖历练须靠她自身完成,便要墨成宁独自去寻他的未婚妻子李玦,自己则回五灵山深处,静心等待余毒清尽的那一日。
看多了生老病死,踏遍乡野绿林,她如今已不再畏畏缩缩。袁长桑替她配制的药方她喝得勤,面上麻子早尽数褪去,加上身形抽高,丽色更胜从前,是以荀非全然没认出她。
第3章(2)
“打扰姑娘兴致了,我特意来归还此物。”他强压下不该出现的情绪,取出怀中玉镯,面带微笑。
荀非从那么远的地方跟来?墨成宁接过玉镯,忽感一阵晕眩,闭眼定了定心神,良久,开口道:“公子怕是有话要说吧?”
既然她这般直爽,他也省得麻烦。“姑娘为何要胡老板撤换曲子剧情?”
她一顿,有些懊悔方才一时起了劲头便去找胡老板,此时静下心来,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委实过于胡来。
“我见那徐非为众人唾弃,心里甚是不愉快。我想那是胡诌的,尤其,他、他怎可能夜夜春宵、乐不思蜀?他应当是个上进青年啊。”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别开了头。
“就这样?”看到不满意的曲子就要花钱改上一改,他暗忖这姑娘若不是家境过于富裕,便是脑袋出了问题。由她随身携带行囊看来,应属后者。
“嗯,就这样。”虽然记忆模糊了,但她总觉得荀非今日的笑容有些假,不若九年前的真诚。
苟非哈哈大笑,墨成宁侧耳细听,却听不出他的情绪。
“不然你道他该如何?不把酒言欢,难道该孤僻地躲在角落,怨世上没人理解他吗?”荀非看向极远处的山头幽幽道,脸上挂着无谓的笑。
“我不是他,自然不明白他的心情;没经历过他所经历的,说是理解他三分,也仍太过牵强,也许正如你所说,真没什么人懂他。”荀非闻言微讶,转身正视她。她续道:“可他不说,旁人当然无法明白他的想法。”
自五岁那年起,他的想法便几乎不见容于世界。他想哭,荀家人告诉他:“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身为荀家人,要有荀家人的硬骨头。非儿,别哭,你一定要手刃仇敌。”
爹被带走那一年,首辅杨烈还特地蹲下身来摸摸他的头赞道:“好俊的孩子。孩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要深明大义,皇上的欢愉便是天下黎民的喜悦,别恨我啊。”
就连方才听昆曲的群众也说理解他的心情,但无论是荀非的复仇也好,徐非的纵欲也罢,从来没有人真正问过他想要什么。
从前想吐露心情而无法为之,久了,人人都理解他,就他自己不理解自己的心情。
墨成宁见他出神,柔声道:“可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找人倾诉,世上理解他的人或许就多了一个。”
她定定看着他,淡淡一笑。“他若肯说,我愿倾听。”
他凝视着她,褪去面上佯笑,苦涩道:“姑娘,我问你,倘若猎户杀了母狼,放过了狼崽仔,你道,这幼狼成长后,是要去寻那猎户晦气,甚而咬死他,还是自个儿离开那片山林,远离人烟,过着独立自在的生活?”
墨成宁寻思片刻,长长的睫毛低垂,幽幽道:“倘若它能心无挂碍,自然离开是最好的。但若摆脱不了丧亲之痛,哪怕只有一丝丝悔恨,都会在痛苦中过活。若想问心无悔,那么报杀母之仇,抑或远遁山野,都是可行的选择,端看‘它’如何作想。”
荀非默不作声,她抬眼向上觑,荀非的面容背着光,瞧不真切。
墨成宁想他需要时间厘清自己的情绪,便抱膝坐在他脚边。过了一会儿,荀非徐徐坐至距她三步之距的草地上,目光迷离缥渺。
河畔草青青,两人无语,就这么从青天白云坐到落霞无垠。
客栈窗边,荀非心不在焉地瞄着窗外景致,负责向他汇报京城状况的亲信刚离开,桌上放着一只玉环,在木质桌面上与晨曦相辉映。
房门一敲,余平推门而入。
“师哥,隔壁茶行有进木栅铁观音,我想打包十来斤回去。”他笑嘻嘻一屁股坐在荀非对面的圆凳上。
一抬眼,发现荀非有些漠然,想起刚刚遇到的荀府亲信,赶紧敛容问道:“京城状况还在掌握之中吧?”
菊非应了一声,回神道:“余平,可有方姑娘的消息?”
余平颓然摇头。“尚未找到。听店家说,两年前方世凯兄妹曾经来访,他俩不喜在同一地久待,上个月有人曾看见方姑娘一人独行,说不定这当儿已经离开苏州了。要不要贴告示重金找人?”
“他们似乎都挑乡间野路行走,我们明天起从这里沿路寻,”荀非指指地图。
“再寻不到就贴告示。但依照他们行走江湖的事迹,我不认为她会是为财富所利诱之人,告示上要声称家里有人得了怪病,寻到她的机会会大些。”
“原来如此。”余平恍然大悟。“这样一个好姑娘,可惜、可惜。”
荀非直视他黑脸上的晶亮眼眸,说道:“余平,你我师出同门,自幼一块练武,我什么都不瞒你,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告诉我你的想法。”
余平赶紧打直身子,正色道:“我失去爹娘,孑然一身,全仰仗荀家扶养我,还让我与你一同拜师学武,师哥尽管问,我绝对、绝对不敢有半分欺瞒。”
荀非笑道:“你言重了。”他语气转淡道:“我前几日想了很多,或许这么多年来,我操着复仇的棋盘,只是把自己推向杨烈的道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条路,弃子太多,你道我该继续走下去吗?”他是否错了?
余平努起嘴,努力动着不常运转的脑袋瓜,他顺了顺这几年计划中被归为弃子的有谁,半晌,喃喃道:“杨芙、方姑娘……”不就两个吗?
“师哥,你虽利用她俩,但是事成后尽力保她们就是了。我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她们大可不必卷进这场家仇纷争,尤其是方姑娘,她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他墨黑眼瞳起了几不可见的波澜。
“可目前也没有其它既能保全荀家又作掉杨烈的办法,还是说,难道师哥你要放弃复仇?”余平愈想愈心惊,倘若苟非真要放弃复仇,他实在无法想象荀家一家老小的反应。
京城荀姓一直是向心力极强、护短又排外的家族,因此,当年荀文解夫妻——这对让荀家引以为傲的佳人才子——先后成为大临厉帝的玩物后,其余荀家人居然还一个个入朝为官,简直令人瞠目,皆想原来号称最爱家的京城荀家不过尔尔。
然而埋藏在表面下的事实是,他们渐渐取得年轻皇帝及首辅杨烈的信任;荀家在宫中的眼线越来越多,只待时机成熟,就要狠狠拔掉杨烈这个眼中钉。而荀非的人生,自然被定位为含恨的孤儿。
一个为报亲仇而存在的孤儿。
荀非带着习惯性的微笑,道:“不可能放过杨烈,不过倒是有其它法子……”
他执起桌上玉镯,目带寒意地扫过它。
“咦?师哥,我以为你昨日已将玉镯归还给那姑娘了。”依荀非个性,决计不会胡乱收下姑娘的东西,最近的师哥真是让他愈来愈难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