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棠骐环顾厢房,窗纸旧得不象话,寒风从窗缝渗进来,屋里寒气逼人,一盆炭火也没,高仪仁双眼紧闭躺在床榻,身上覆着旧被,看起来棉花已发硬。
他走到榻边,这才见她双颊消瘦凹陷,她脸色苍白,双颊却又透着异常的红,他伸手摸她额头,烧得厉害,饶是他这两年在海上见过太多腥风血雨,心境早坚实胜过常人,这刹那他仍没忍住男儿泪,眼眶透红。
“春绿,帮夫人找大夫来……”他声音沙哑。
“奴婢出不了门。”春绿哽咽说。
“出不了门?”他扬首望向春绿。
“这两年,我跟夏荷只能在东院,大少奶奶不让我们踏出院门一步。”
“是吗?”余棠骐冷冷一笑,“你现在出门,看看谁敢拦你!你会武,哪个不长眼的奴仆敢拦你,只要你打得过,就给我打,打不过,来找我,我让秋阳去打。听明白吗?”
“明白了。”春绿拔腿往外跑,边哭边跑,大少爷终于回来了!夫人会没事的!
“夏荷,叫人去烧一盆炭火抬进来,谁敢不烧,一样,你见一个打一个,打死了有我扛着。”余棠骐语气狠绝,他巴不得杀了府里上上下下让仪仁吃苦的畜生,但他现在没心思惩治人,他得先把仪仁顾妥了。
“是。”夏荷也赶紧奔出厢房。
“仪仁,我回来了。”余棠骐摸了摸高仪仁的脸,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你这傻瓜,怎么不让秋阳送信给我?”
她闭着眼睛,眉头皱起来,似乎是作了不好的梦。
余棠骐抱起她,没闻到从前她身上惯有的干净皂香,只闻到油腻气味,他眼眶更热了,这下没人看得见他,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让你受苦了,你这傻瓜……没关系,我回来了,再没有人敢欺负你,我说过让你吃饱穿暖、享受荣华富贵的……傻瓜!为什么让自己受苦呢!”余棠骐吻着她额头,若不是他先行回府,比预定行程早十曰回金陵,她还要多受十日的苦。
残破窗纸、陈旧被褥……肯定也吃不饱、穿不暖吧……
余棠骐心中生出一股狠戾。待他将仪仁安置妥当,那些欺侮她的,一个也逃不了!
刚敲过三更,余棠骐摸了摸高仪仁的额头,烧退了些,却还是热着,厢房里暖和许多,一盆炭火偶尔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窗纸他让人重新糊过,被子也换新,短短一个时辰,房中已经打扫得窗明几净。
高仪仁烧得不省人事,屋里屋外进进出出的人,丝毫没让她转醒。大夫看过后摇头叹息,说她久病未愈,这回就算治好了风邪,孱弱的身子骨恐怕也撑不了几年。
余棠骐不信,让大夫好好治,他心想,等仪仁好一些后,他会替她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为她调理身子,她一定会好起来……
大夫开了药,交代两个时辰服用一回,方才三更天,他喂了第二回,汤药洒了一些在枕被上,等春绿夏荷换妥干净枕被,他就遣她们去歇息了。
几案上仅一盏微弱烛光摇曳,他坐在床榻边,顺了顺她已显油腻的长发……
春绿说她下不了榻之前仍执意要洗发,天寒地冻的,没热水可用,她一把长发洗完,未干的水已结成霜,是春绿夏荷拿旧衣衫使劲儿的擦,才勉强干了……
夏荷说他们已经整整两年没吃到热食、没喝过一杯温水,送来东厢房的食物,有时甚至是走味坏掉了的。
春绿说她常是病着的,一再受寒,往往上回风寒才好几分,又病了。
夏荷哭着说,若不是俞二爷三天两头接济她们,恐怕夫人的身子早就撑不了……
他的仪仁把他带出可怕的杭州余府,让他吃饱穿暖、让他识文学武,可他为了功成名就,却让她过了两年可怕生活……余棠骐心头酸涩,恨不得把这个家掀了,将那些害仪仁受苦的人千刀万剐。
至多两日,待仪仁好一些,他会好好整治那些人,一个一个……
房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余棠骐手在脸上抹了两把,飞快收拾好情绪,低喝,“谁!”
一名全身黑衣的男子走进来,余棠骐站起来,藉屋内微弱烛光,认出进来的人是俞立轩,恼怒道:“俞立轩,你竟夜闯仪仁的房!”
俞立轩怔楞一瞬,显然没料到余棠骐先回金陵,他飞快环视一圈,低低松了口气,“你终于回来了。夏荷同我约好今晚拿东西,可她没来,我不放心,只好过来看一看。”
他走到床榻旁,见被子也是新的,心安下来,问:“看过大夫了吧?”
“看过了。”余棠骐不甘不愿回道,想起夏荷说的,这两年多亏俞立轩接济,他所有的嫉妒、不满只能压下来。
“可否出去谈一谈?”俞立轩问。
余棠骐点头,仔细为高仪仁盖妥厚被,随俞立轩走出房。
第10章(2)
薄雪絮絮飞落,不大的前院,原先的厚重积雪早清除干净,如今石板地上仅一层薄薄细雪,厢房外檐廊挂着几盏灯笼,整夜不熄。
“我收到消息,你还要十日才回金陵。”俞立轩开口。
“海寇剿灭之后,我急报密奏圣上,请皇上允准我一人先行返金陵,皇上恩准了,我没随军队走,一人轻装快骑提早十日回金陵。”余棠骐淡淡道。将帅理应同军队返金陵,但他实在等不及了,取下海寇头领首级那 日,他便写了奏书加急呈报皇上,很快密旨下来,皇上允他先行返回,但命他不得张扬,毕竟将帅不随军并非常规。
他接到密旨当天,立即轻装返回金陵。
“回来就好……”俞立轩感慨道了声,“骐儿……”
两个男人相视,目光交错一瞬,俞立轩忽觉那声骐儿喊得不妥,眼前已经是个长得比他高大的男人,如今的余棠骐面上蓄胡,目光凌厉,威仪深重,早已不是十年前的稚儿。
俞立轩叹了一声,“你真正是个男人了,喊你骐儿,已然不妥。”
“这两年,多谢你关照仪仁。”余棠骐说。
“你……你同仪仁……”俞立轩苦笑,他们的关系,他其实早已明白,只是方才亲眼见他对仪仁的模样,心中仍是有几分震撼。
“以后有我在,我会好好照顾仪仁,你不必忧心。”
“你跟仪仁是母子关系。”俞立轩提醒。
“我们没有丝毫血缘,我喜欢仪仁,也劝你对她死心。”余棠骐索性说破,一副不打算隐瞒的直白态度。
俞立轩微怔,被他强横的气势镇住半晌,才无奈说道:“我早已对仪仁死心了。你出海剿寇一个月余,我来余府见不到仪仁,又过两个多月后,听说老管事林平被柳兰芳逐出余府,我便知不妥。林平被逐出余府没多 久,柳兰芳对外散播谣言,说我与仪仁有私情,仪仁说她不能害了我,更不能让你被人指指点点,要我别再来找她。为了仪仁好,我好阵子没来余府,但一日夜里,夏荷来寻我,说是仪仁病了,柳兰芳却不让请大夫,我原是不信,随夏荷夜探余府,就看见仪仁房里,窗纸破了未换、喝的是没煮过、刚打上来的井水,她咳得脸色苍白……”
俞立轩踱了两步,仰望夜幕,落在回忆之中。
“我将春绿、夏荷遣出房,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猜仪仁怎么说?”俞立轩声音透了几分苦涩。
余棠骐静默未语。
“她说,她是自找的,她活该要受罪,她乐得受罪。我不解,追问她缘由,她才说柳兰芳将她当成你的女人对付,因为嫉妒才百般刁难、苛待她^那时她咳得快喘不过气,却边咳边笑着问我,像她这种同继子乱伦的女人,是不是被烧死十次都不足惜?”
当时,他惊愕万分,难以置信,有一刹那愤怒席卷而过,想质问为什么她选了余棠祺不选他?可仪仁后来的话,让他气怒全消了,他转而怜惜又怜悯她……
“仪仁对我说,若能被烧死也不错,因为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比死还痛苦,若能轻易死去,反而是种解 脱。”她那句话打进他的心,也是这句话,彻底浇熄他的愤怒。仪仁对他来说,曾经也是一个不该爱的人,他曾为她数度买醉,那种苦他懂。
“她对我说了你们的事,她说你们回乡省亲那两个月好过,你回金陵后同柳兰芳终于圆房……她……”俞立轩回想她痛楚矛盾的神情,此时仍是有些难受,低叹一声,又道:“她问我,若是我心爱的女人同其他男人亲热,我的心会不会痛?如果我会痛,那么她的痛就是我的十倍痛。可她不应该觉得痛,因为你是她不该爱的 人,她爱上你已是错,你同柳兰芳好才是对的。最后她是哭着说的,痛到极处,活着反倒是种折磨。所以她觉得自己活该被柳兰芳折磨,即使有法子逃离一切,她也不愿,她懂柳兰芳的嫉妒,因为她也嫉妒柳兰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