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呀!」李子霖爽快地停妥机车。「你去忙你的,不用理我,我自己逛完了就走。」
灵均进了艺廊前门,直接步往行政部门区域,堪堪行至展览区与办公区交界,小夏正好从她父亲的办公室离开。
「嗨!你来找连环吗?」小夏打着鲜朗的招呼,迎上来。
「嗯。」 腆的浅笑跃上灵均的唇角。
小夏人如其姓,天生属于浓艳多情的夏日,狂野的吉普赛卷发,鲜红翻领衬衫,源源不绝地散放着冶媚鲜丽的风情。其实,似她这样奔放的女人很难让同性感到亲和、易接近,而小夏却以她爽快俐落的气质办到了。
「他五分钟前匆匆地跑出去,嚷着要买一样不知道是啥东西的东西。你先四处晃晃,等他回来好了。」小夏笑咪咪地牵起她的柔夷。「来!我带你观赏几幅我的作品,老爸建议我藉由这次的『生活禅』画展,先挂出几幅来探探路,等到正式的个展推出后,再央求邬连环那他超级大牌帮忙宣传一下。你若不介意的话,顺便也提供一点意见吧!」
灵均暗自吐了吐舌尖。
这就有点糗了,因为她对艺术一窍不通。
变色龙,快快回来解危吧。
「连环艺术殿廊」的展示空间区隔为三大部分,以因应「生活禅」画展。
小夏的画作陈列在第二空间的「活之源」区。
两个女人杵在色彩浓艳的抽象画前,齐齐屏气凝神。画家本人满心期待着来自参观者的第一手意见,而观赏者则沉思着应该如何措辞,才能避免尴尬的场面出现。
「如何?」画家的圆眸亮晶晶的。
小夏的画风恰似她本人,用色浓艳大胆。不规则的亮红色线条填满整幅画布,底色则采用艳黄和鲜绿,画布正中央回旋着青蓝色的漩涡。
「呃……」灵均努力领悟那一堆乱糟糟底下的深义。「很……很漂亮。」
对于艺术家而言,「漂亮」两字绝非他们期待听见的评语,因为真正的艺术往往无关美与悦。
「然后呢?」小夏期待更多。
「有好多……颜色。」她简直无从捉摸起。
「噢。」小夏的热情稍稍冷却。
「这个……你的作品充分表现出自我。」
废言,哪位作者不是在表现自我?
「还有呢?」
「嗯……色彩很……写实。」
「写实?」这是一幅抽象画!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她尝试亡羊补牢。「你的色调很……呃、逼真。」
「我了解了。」小夏彻底消沉下来。「意思就是你无法明白我打算表达的寓意。」
天!灵均顿时觉得自己罪该万死。她居然伤害一位画坛新人纯洁的心灵。
可是,术业有专攻嘛!小夏若和她讨论诗词歌赋、或传奇故事的演进,她就算够不上专业资格,好歹大肆发挥两小时是没问题的,但绘画……
抱歉啦。
或许画作底下悬挂的标题可以给她一点暗示。
灵均低头偷偷觑瞄一眼──
无题
唉!天命如此,她仁至义尽了。
和善的招呼声突然捱近两位女士。
「哈罗!」
李子霖。灵均只差没顿首叩谢上天降下一位救命神兵,为她解危。
「嗨!」她忙不迭唤近美术科班出身的小前辈。「正、正好,我介绍一位画家夏小姐给你认识。」
李子霖,别丢了咱们青彤大学美术系才子的脸。
「夏小姐!」李子霖惊喜地诧叫。「你不就是这幅『无题』的作者吗?太令人意外了。我非常欣赏你的画风呢!」
「真的?」小夏的人生重现曙光。
「是呀!」李子霖兴奋得双颊通红。「你以沉重的青蓝色调譬喻混沌初开的世界,并且用鲜绿色透露无穷无尽的生机,至于那几段艳红的色条更点出人类文明演进的过程──整个宇宙彷佛全融汇你的画中世界,这幅作品实在太出色了。」
是这样吗?灵均很怀疑。
她只看见一堆红红、黄黄、蓝蓝、绿绿。人类文明在哪里?宇宙混沌又在何方?
「我终于遇见一位真正的知音。」小夏感动得几欲流泪。「这位同学,你贵姓?」
「我姓李,李子霖,就读青彤大学美术系。」李子霖伸出手与新锐画家紧紧交握。「夏小姐,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诚挚地邀请你前来我们系上举办发表会。」
哎呀!
灵均脑中的电灯泡啪地扭亮。
「好好好、好呀!」她一个劲儿地赞同。「趁便也请邬大哥共同参与,反正你以后的个、个展也得烦劳他出马,不、不是吗?」
「谁说的?」猛不其然,她全心全意出卖的男主角突然冒出现场。
「我、我……」灵均陪笑着旋身。「邬、邬大哥,你回来了?」
她一鱼两吃的司马昭之心,似乎太明显了一些。
「你不错嘛!背地里尽懂得暗算我。」邬连环拎着一手腾烟的塑料袋,神色不善。
散乱的仪表依然维持他不羁而横霸的气质。
「没、没有呀……」她吶吶的,既然作了贼,难免会心虚。
「你来干什么?」邬连环斜倪着后生晚辈。
「我?!」李子霖有些错愕。他来观赏展览,有什么不对?
「你怎么这样问人家?」灵均悄悄顶戳他的腰眼。
「奇怪了,你老爱拚命护着他。干嘛呀!别告诉我你对乳臭未干的小男生比较感兴趣。」邬连环不屑的嘴角撇到天边去。
「邬连环!」她又羞又恼。
「走啦!」他一把揪起她软绵绵的小手,拖回私人办公室里。
「喂,等一下──」她连忙回头向两位同伴道再见。「学长,谢谢你顺道载我一程──喂,你别拉嘛──小夏,改天见──邬连环!」
「电话别接进来。」他直直闯进工作室,关门之前不忘叮咛秘书。
「放开!」灵均忍不住摔掉他的牵制和无礼。
莫名其妙,虽然他别名变色龙,也不能转换得让人无迹可循嘛!
「坐。」邬连环随手指着办公桌对面的小沙发,脸色并不比她和悦多少。
灵均无暇赏览他的专属空间,反正以肚脐眼推想也知道,这家伙一径把公事推给经纪人处理,因此这类的行政工作区域必定是甚少涉足的,甭提布置出具有个人特色的风格了。
「你到底怎么搞的?」她很是着恼。
每回面对李子霖,他就拒绝给人家好脸色看,亏学长还欣赏他入骨呢!
「我还没质问你哩,你倒先反客为主。」他吹胡子瞪眼睛的。「我问你,你干嘛顺便搭他的两光便车?如果交通有困难,你可以事先CALL我,叫我去校门口接你呀!」
灵均登时被他发飙得满头雾水。
「因为、因为我和他顺路呀!」没理由为了短短几公里,麻烦他驾着爱驹挤过台北车满为患的街道。
「那你下次就尽量别和他顺路。」邬连环冷哼。
全校园起码有一万两千名学生,姓李的哪儿不好顺路,偏偏和她同一条道上走,他才不信!
灵均狐疑地瞥着他的龇牙咧嘴。
会吗?瞧他喷出一肚子烟的模样儿,再加上言词间字字针对李子霖,她不得不感到怀疑──
变色龙这回转换的基调,似乎走向纯粹的紫色。依据星相学的解说,紫色代表着「嫉妒」。
他在吃醋?
「你……」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怎样?」邬连环就不信她还敢狡辩。
灵均迟疑着。倘若她直接问出口,凭邬连环那超级喜欢调侃她的个性,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回答。可是真要她憋在心里,假装没这档子事,她又万万做不到。
「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不管了,拚着让他嘲笑,她也要追究个清清楚楚。
「废话!」邬连环打量白痴似地睥睨她。
「真的?」她忽然不知所措。
「别告诉我你现在才看出来。」他倒是没想过屈灵均也有迟钝的时候。
她啼笑皆非。
二十世纪的后现代,人们──尤其是男人──早已学会别将真性情挂在嘴边,更何况是「吃醋」、「嫉妒」这些使他们屈居下风的情绪。
话说回来,邬连环若依照平常人制式的脉络来表现自己,他也不会获封「变色龙」的美名了。
「起码,你可以含蓄一点吧?」
「火大就火大,吃醋就吃醋,我还跟你客气什么?」他一脸莫名其妙。
「算了。」她叹气。
他永远令人捉摸不透。在寻常小事方面,老喜欢和她拨弄曲曲折折的把戏;一旦遇着了正事,却又直率得令人心慌。
「吃面!我特地出去替你买的。」邬连环的脸色依旧臭臭的。「老夏告诉我,今天市立美术馆推出『新锐石雕展』,所以咱们别把时间浪费在吃午饭上头。半个小时前我已经先磕掉两盒便当了。」
尽管学会了吃醋,他依然不浪漫。
灵均莫名地升起了掩唇失笑的冲动。
「想不想分吃几口?」她用力憋住笑气。
「……」他的坚持充其量持续两秒钟。「好吧!其实这家店的牛肉面好吃又大碗,我就知道你的小鸡食量一定塞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