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有点怀疑兼不可思议,再加上一小滴嫉妒。
「嗯,我的工作地点主要在英、法两国,所以干脆在两处首都各添购住宅,节省下租屋或投宿旅馆的钱。反正房子摆在上地上又不会变馊,还能变相保值呢!」他若无其事地提出所有行囊,拥着她进入仙境的心脏地带。「来吧!咱们先把行李安顿完毕,之后应该来得及弄一顿简便的午餐。」
她立时对行在前头的男人刮目相看,「显然我太小觑阁下了。黑桃兄,您不介意我前倨后恭的虚伪吧?」
巴黎的物价与地价之高昂是举世闻名的,他养得起一片市郊的专属产业,自然不是侥幸。
别忘了,他尚拥有位于伦敦、台湾,以及天知道什么鬼地方的资产。绕珍当场赞叹,可见自己直是念错主科了。苦苦钻研体育运动有什么用?以后顶多瓜分奥运金牌和奖金。反观人家,光靠孩童玩意儿吃饭就能撑成大胃王!
「阁下乃真小人也!」他点头称许。
「总好过伪君子吧?」她横睨着他。
袁克殊领她上楼,步进精雅古典的客房。
「喂!真小人,恕本伪君子直言,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我会相当忙碌,没工夫照料妳……」
「没关系。」她一口应承下来。「我很懂得如何自取其……不,是自得其乐。」
话虽如此,当一个人只能在仙境里停留七十二个小时,却得耗费三分之一的时间于「自得其乐」上头,未免有点违反日内瓦人权公约。
因此,在他口中的「一小段时间」延续成整整二十四小时之后,绕珍决定了!
她非将伪君子揪离工作间、传真机、电话,塞进奥迪驾驶座不可。
她迈向一楼的工作间,端出拿破仑攻陷法国的毅力。
砰砰砰!擂门。
「日安,先生。」她隔着橡木门轻叫。
没人应声。
正前方一张恍若秘咒的小纸片昭示:「睡眠中,正午叫醒我用膳。」
袁当家的委实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千里迢迢哄拐她来,只为了增派一名煮饭婆。
也罢!她忖度,既然人家提供机票与食宿,她贡献一点心力、洗手做羹汤,似乎不为过。反正主人翁都不替自个儿的胃担心了,房客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她搔了搔前额的头发,慢吞吞踅向轻尘不沾的厨房。
冰箱内只剩下两盒鸡蛋。
「对了,我昨夜已经把最后几丝牛肉、青菜搅和进泡面,煮成消夜私吞了。」绕珍立刻感到汗颜。怎么可以置盟友之肚腹于不顾呢?
当然,她并不在乎中午准备一桌烘蛋、炒蛋、蒸蛋、水煮蛋、荷包蛋的鸡蛋大餐,但那好逸恶劳的袁当家可能会介意。
昨天来时的路上,她记得自己见到两家食品店,距离这儿并不遥远,顶多是十分钟的车程,但……袁克殊正在大发他的十年一觉扬州梦,总不好将人家挖起来充当司机。
奥迪的车钥匙悬挂在门框旁的铁钩上!
绕珍霎时安静下来,瞪住它。
十分钟。
银色镍铁向她咧出明灿的微笑。
十分钟。
她聆闻着空气中无声的诱惑,隐约感觉自身肉躯幻化为奥迪的涡轮引擎,汽油在她血管内奔流,势力万钧的低吼声从她唇间狂啸而出。瞬间,排档杆拨动,她强而有力地疾驶向前,一如千百次凝立在起跑线、随着哨声飞冲而出的景象。
十分钟,她想。
※※※
袁克殊不确定自己究竟被什么吵醒。
现在时刻还不到十一点,距离他苏醒的正午还有六十分钟,而他体内的生理时钟精确度向来远胜过闹钟,不应该产生「误点」的现象。
飘浮的三魂七魄渐渐凝聚回脑壳内,领悟力随之发生作用,他终于察觉「吵」这个动词有些失真,因为自己是被「静」醒的。
小屋静谧得不像住着一位叶绕珍小姐应有的气氛。
他迅速恢复精力,离开工作间。
「四季豆?」屋内漾起旷荡的回鸣。
「四季豆,妳在哪里?」袁克殊花了十分钟快速走遍屋檐笼罩的领域,伊人杳无形踪。
他开始紧张了。天!莫非歹徒趁他熟睡之际,入内掳走了人?
这个想法随即被推翻,因为四处完全没有挣扎的痕迹,每件家具皆留在应摆放的区域,整齐、清洁、简单、朴素、迅速、确实--而这不像绕珍遇袭时可能维持的好习惯。
他焦促的步伐径往屋外搜寻蛛丝马迹。
野鸭依然优游自在地徜徉,白鹭鹚的长腿轻点着塘中的碧水金波。
种种现象暗示他,绕珍的失踪系出于自主意识。
以上认知充分引发他的不悦,当然,其中包含着绝大多数的被遗弃感。
不过真正让他勃然胸火上、怒从心中来的触媒,是奥迪汽车。
它失踪了。
他的车钥匙也遭遇相同的命运。
一个不知死活的小贼,连驾训班可能都没上过几堂课,却开着一辆一百五十匹马力、强劲涡轮引擎的大车,在人生地不熟的国度闲晃,更何况她还语言不通。
直到这一刻,袁克殊的瞳仁才焚燃成两朵鲜艳的焰红色。
※※※
法国人的灵魂似乎存在于公园与花园之中。
绕珍散漫地驱动着好伙伴--奥迪20000,以时速十英哩徐驶在小屋的外围道路。虽然这种龟速有辱奥迪的尊贵身分,但是为了安全起见,她决定暂时罔顾它的颜面问题。
来回各十分钟的路程,她已数不清自己经过多少处花园与公园。巴黎着实无愧于花都的美喻,非但佳人如花,连市景也脱离不了茂密丛繁的植物。相形之下,台湾就显得灰扑扑的,毫无生气。
小屋在望。她打老远就熄掉引擎,让房车缓缓滑向停定点,不露一丝张扬。
万籁平静如故,看样子袁克殊依然在梦周公。
她轻吁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捧着购物袋,从侧门直接溜进厨房。
一尊直挺挺的门神猛地闪到她正前方。
「呀!」吐司、罐头、冷冻绞肉,以及杂物散洒了一地。
「妳上哪儿去了?」他的语音相当轻柔,似乎担心自己的嗓门太粗就会吓飞了窗台上的小麻雀。
绕珍偷偷观察他的黑脸。
处变不惊,因此她瞧不出所以然来,但袁克殊想必不太生气,否则早就大吼大骂了。
她暂时忽略了一件要事--袁克殊似乎从来未曾大吼大骂过。
「没有呀!出去买点杂货,冰箱已经被我们吃空了。」她拿出习惯动作--搔乱前额的头发。
「怎么去的?」他依然温和如水。
「嗯……就……反正也不远。」
「所以妳走路去?」他益发的和蔼可亲。
绕珍鼓起勇气,迎向他的焦点,终于知道--主人火大了!
他为何能飙得完全不动声色?
「没有呀!」她再拨一次额发。算了,看样子他一定知情,干脆自首,或许可以减轻刑责。「我……开妳的车出去的。」
袁克殊轻哦了一声,缓缓点头,全然的西线无战事。
炉上的水壶发出响亮的尖叫,提醒主人清水已经沸腾。他沉缓地提起热水壶,为自己冲泡一杯锡兰红茶。
凝结的气氛几乎勒得她喘不过气来,绕珍宁可他对自己大吼大叫,也胜过这种惴惴难安的心境。
「你是不是很想……骂我?」她主动提供罚则。
行刑者不动声色,背倚着流理台,透过杯中的氤氲雾气打量她。
「如果……你真的无法克制自己的脾气,我……我……」她迥避开眼光,无奈地耸了耸肩。
他动了!
茶杯被几根极端冷静的手指搁回流理台上,两只长腿一步步迈向她,沉稳地、坚定地,丝毫不急躁。
绕珍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往后撤退,直到她发觉自己的背脊抵住砖墙。
健硕的手臂撑住她脸颊两侧的墙面,他缓缓倾身向前,直到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姿态优雅,却充满威胁性。
「妳!」耳语般的字句敲进她的心坎里。「只要再碰一次奥迪的方向盘,相不相信我敢用安全带将妳绑在前座,用平底锅揍晕,然后连人带车推进池塘里,让令尊、令堂一辈子也找不到妳?」
绕珍惊骇地望进他眼底,悚然辨明话语中的真实性。
他是认真的!她无助地屏住呼吸。
火热的怒焰将他的心冻结成冰雪,闻不出一丝人气。她倏地了解,盛怒中的袁克殊确实有可能、也有能力毁人于无形,而她竟疏忽地从未发觉。
是他隐藏得太好?或者她观察力太迟顿?
「嗯?妳相不相信?」他平静而冰冷地追问。
「相……相信……」
袁克殊猛地暴吼出来……
「那妳为什么故意试炼我的耐心?」
她骇出哑然的呼叫。「啊……」
他狠命地捶了墙壁一拳。
「我甚至不晓得妳有没有驾照,假如半途出了车祸怎么办?巴黎充满了三教九流的货色,妳晓不晓得外头有多少人等着拿妳这种观光客开刀?法国的道路妳熟吗?交通法规妳了解吗?妳会说法文吗?或者认识本地的朋友?妳记不记得这里的电话号码?如果临时出事了,上哪儿求助?妳给我说呀!」雷公嗓轰隆隆地追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