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用力摇头。“不是不信先生,是……”
是歉意很深,是穷其一生都弭平不了的罪恶感在作祟,她必须掌握所有的状况,必须为他寻求更多的医疗资源。
苏神医却误会她的意思,以为她所言、她所见,依她的能耐,把蒋孟晟医得半死不活,已经是极限。
不过,他不是她,他是人人都想求得一见的苏神医!
“我说这家伙死不了,是因为他身子壮、武功高强,在最危急的时刻避开要害,如果这伤落在皇帝身上,大概离一命呜呼不远矣,至于姑娘所言……确实,若让宫里那群庸医来治,很可能落下姑娘说的种种症状,不过他碰上的是我,所以他非但死不了,还会活得很好。”
无双反复咀嚼苏神医的话,一遍又一遍,掰开了再组装起来,确定又确定,然后……定心丸吞下。
她太激动也太感激,忍不住又哭又笑,现出真心。
“真的吗?苏神医没骗我。”她眼底的崇拜掩也掩不了。
苏神医瞧见,骄傲得尾巴几乎要往上翘,却故作冷酷,回答,“这种事能骗得了?我的名气难道是眶来的?”
“谢谢你,往后有任何事需要小女子尽力的,还请神医不吝……”
“不必等往后,京里权贵人人都想吃上一席百花宴,如果姑娘真心感激,也给老夫烧一桌,行不?”苏神医笑道。
凭他和孟晟的交情,哪需要谁的道谢感激,不过看姑娘绝望焦虑的模样,孟晟的好事应该近了……这样很好,哪个男人身边能够没有女人呢?
“当然可以。”
苏神医笑得张扬,帮孟晟把过脉后,转身对众人挥挥手。“好了,大家都出去吧,留姑娘在这里照看就行。”
不多久,所有人通通离开,刘管事细心地安排几个侍卫守在门外,不让任何人闯进去。
门关上,无双叹气,她坐在床边,轻轻拉起他的手,轻轻说声,“对不起。”
她看着他的脸,想起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他的维护、他的诚挚、他对她的一心一意……她很感激。
感激老天在自己走入绝境时,赐给她一双强健的手臂,让口口声声要独立的自己不知不觉依赖上他。
一个只会给银票讨好女人的粗汉,学会体贴她的心情、照顾她的心灵。
知道她放心不下圜儿,便当起桥梁,成为母子间的联系,知道她想打造锦绣村来证明实力,他便明帮暗助,助她事事顺心。
不管他的出发点是什么,罪恶感或弥补心态都无所谓,她已经真心地将他当成朋友看待,真心地喜欢他、感激他,并且……并且不愿意离开他。
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吧,谈一辈子的心、说一辈子的话,分享一辈子的成就或哀伤。
无双就这样坐着,静静地望住他一瞬不瞬。
刘管事和李文进来两次,她都毫无知觉,心里无数的念头升起、无数的想法盘旋,每个念头和想法当中,都有一个男人,名字叫做蒋孟晟。
太阳下山,暮色游入。婢女进屋燃起烛火,她依旧像个泥塑木雕似地,一动不动。
桌上的饭菜送上来又撤下,壶里的茶水温热了又凉,时间在转移,唯有无双凝在不动的时空里。
更鼓几度响起,无双倦容满布,但一双眼眸依旧期待着,期待他清醒,期待自己亲口对他说句对不起。
夜深,万籁倶寂,再没有人会进来,她放任自己大胆握住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轻轻地、在他的掌心间,体会温暖的感觉……
“无双。”
心一震,是幻听?
她转头望向他,他在笑,笑逐颜开。
她掐自己一把,确定不是幻觉幻听,也笑了,笑逐颜开。“你醒了?”
“我醒了!”他睡了好长一觉,作了好长的美梦,无双出现在他的梦里,让他舍不得睁开眼睛,哪里知道,张开眼、她还在,她真实的温度从自己的掌心漫开。
两句没意义的话,却让两个成熟男女很开心,他们看着彼此,笑颜不歇。
也不晓得就这样对望了多久,他说:“对不起。”
她说:“对不起。”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两人的默契勾起两人的笑意。
“对不起,我把你做的衣服弄破了。”早知道就不要显摆,不要把衣服穿出去。
“没关系,我再给你做,做一件、十件、一百件。”她愿意为他裁一辈子的衣服。
这个话比万灵丹更有效,孟晟觉得自己的伤已经好了。
“对不起。”她又说。“你很痛吗?是我害你受伤。”如果她不要逼他承诺就好了。
他看见她的罪恶感,看见她的自恨自伤与心疼。
“不对,是你救我一命。皇上临时命我随行白马寺,如果不是你的话让我预作准备,安排人手随时待命,说不定我和皇上都会死在刺客手中。你常告诉我,不要有罪恶感,现在我也要求你,不要有罪恶感?好吗?”
是这样的吗?是她救了他的命,而非害了他?
“无双。”他唤。
“嗯?”
“上来陪我躺躺好吗?”很大胆的要求,但他坚持,因为她眼睛底下的墨黑,显然是累坏了吧?心力交瘁了吧?
没有矫情、没有顾忌,她记得作恶梦的夜晚,他是怎样地安抚她的心,所以她除去鞋子,躺到床上,深怕弄痛他,她缓缓躺下,轻轻地用自己的脸贴上他的肩。
她靠近,他闻到她的气息,笑了、乐了。
“皇上没事吗?”无双问。
“当然没事,有我这个忠心耿耿的忠臣挡在前面。你说我救皇帝一命,会不会加官进爵。”
“当然会,不然皇上就太不近人情。”
“如果皇上给我很多银子,你可不可以帮我管着?”
“为什么要我管?”
“因为你是聚宝盆,放进三两银,过几天就会变成三百两,我却是散财童子,三百两进袋,几天过去只会剩下三两。”
她笑开,侧过头望着他,他说话的口气没有想象中那样虚弱,他的幽默让无双认同苏神医说的身子壮、武功高强。
点点头,她说:“好,交给我,我保证让你变成京城首富。”
“无双。”他又喊她,却是欲言又止。
“我在。”
“等我伤口痊愈后,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什么机会?”
“争取你的机会。”他想要她未来的几十年,想要天天看见她的笑脸,想要待在她身边,想要像现在这样……
他不顾伤口疼痛,挪动自己的右臂,直到掌心握住她的手,再度拥有她的温度。
无双怔了,争取她的机会?
她有没有理解错误?这样一个前途光明、卓尔不凡的英伟男子,有多少名门淑媛极力争取的好男儿,他却说想要一个争取她的机会?她何德何能?
“为什么?你可以找到比我好千百倍的女人。”她只是一个下堂妇,连想都不敢幻想梅开二度的幸福。
“在我眼里,天下没有这种女人。”
“那是你见识过的女人太少。”
“我很痛,不想同你争辩,我只想要你,非你不可。”他祭出哀兵政策。
“为什么非我不可?”
“因为我喜欢在你面前侃侃而谈的自己,因为我喜欢在你面前全然放松的自己,因为我喜欢有个人听得懂我的心、摸得透我的感觉情绪,因为我喜欢、很喜欢、非常喜欢……你。”
“有没有想过后果?喜欢我,很可能让你失去最好的朋友,很可能让你失去妹妹的尊重,很可能让你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喜欢我,你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多。”
“如果只付出这么一点点代价,就能和你在一起,我愿意。”和她相比,再多的代价都只是一点点。
明明是不温柔浪漫的男人,偏偏说出来的话这么甜人,她想笑的,可是颜面神经突然失调,一直憋在眼底的泪水顺势滑下。
看见她的泪水,孟晟心疼,他柔声道:“无双,帮个忙好吗?”
她用手背抹掉眼泪,说:“好,要我做什么?”
“我的手臂动不了,你可不可以抓住它,让它擦掉你的泪水,因为你一哭,我的胸口又像被刺客给砍了。”
怎么办?他每句话都被糖给腌了,让她的脸、她的眼、她的心全甜成一片。她摇头,用力回答,“不帮,你快点好,自己动手为我拭泪。”
无双允许他擦她的泪呢,小小的允许,大大的欢喜,他乐歪了。“好,一定。”
短暂的沉默,他又开口,“无双。”
“怎样?”
“你作恶梦的时候,我给你唱催眠曲,那我……”
她问:“你也要听我唱催眠曲?”
“不,想听故事,你讲给圜儿听的那种。”
她没有拒绝,缓缓道,“从前从前,有一个女孩,她的母亲过世了,但她的父亲非常疼爱她……”
她说了灰姑娘的故事,很简单的故事,他却听得津津有味,他困难地移动自己的手,指指自己的胸口,低声在她耳畔说:“这是我的玻璃鞋,它寻寻觅觅找了很多年,终于找到能穿下它的女人。无双,我很高兴、你愿意给它一个机会,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