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邓冠旭凌厉的视线,她期期艾艾的语气终于无以为继。
“知道了。”邓冠旭沈沈地开口。
第一位叛逃者,溜了。而且她并非唯一屈服在不安全感手下的演员。
饰演反派角色的江炳诚则挑中再隔三天的良辰美景发难。
“导演,我──”他扯开试探性的咧笑。“其实我最近肝有点毛病,医生嘱咐我越早检查越好,这个……导演,您也明了,身体健康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
“你也希望我放你一段长假?”邓冠旭立刻有了谱。
江炳诚迫不及待地提议。“如果导演担心我的休息会影响到拍片进度,因而决定换角,我当然不会有意见,毕竟是我自己的身子骨不争气嘛!”
“你省省这堆废话吧!”邓冠旭怪叫。“要滚就滚,我的戏不缺你一个。”
他或许不缺任何“一个”,但连缺“四个”,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因为在接下来的七日内,陆续有两位配角要求中途退出卡司阵容。若非男女主角事先签妥了合约,只怕连他们两位也会民心思变。
芳菲眼睁睁看著大伙儿的工作兴致越来越低落,而设备被人暗中破坏、道具遗失的消息层出不穷,不由得她不情切焦急。
她找了个收工的傍晚,片场仅剩聊聊三名工作人员在收拾善后,正好瑞克又绕到附近闹区采购零食、不至于出现搅局,若菲轻盈地挨向邓冠旭。
“邓导演,找可不可以和你谈谈?”
“嗯。”邓冠旭郁郁应了她的请求,一面整理随身的小东西,甚至忽略了从前对她格外照顾的亲昵神态。
“虽然我只是负责掌管茶水的,拍片要务与我扯不上关系,可是,导演,倘若您再不整顿众人的士气,总有一天明星们会全部跑光的。”虽然历史上直言进谏的臣子只有被人砍掉脑袋的份儿,她也顾不了三七二十一。
“算了,我才不打算祭出合约来牵制那票无情无义的家伙,让他们走了也罢。邓冠旭烦躁地挥了挥手。
“可──可是──”她渐渐激动起来。“他们怎么可以弃导演于不顾?香港的电影圈一直面临著类似的困扰,可演员们在一两年前集体走上街头抗议,那种互助团结的感觉多么优秀呀!就我们台湾的心明星们怕事怕死,活该任那群吸血鬼宰割邓冠旭终于正视她。赵家小妞居然还满讲求正义感的,当初接纳她入队,只不过卖瑞克学弟一个薄面,没想到临到头来,居然只有这位掌管茶水的小妹支持他。
“好!”他掌声喝采。“说得太好了”
“大伙儿应该自立自强,拒绝向恶势力低头。”她更是讲说得铿锵有力。“没错,咱们要不畏艰难,共赴险关,开创一个属于电影艺术的白色空间。”邓冠旭受到感染,挺身吼出他的慷慨激昂“导演,无论未来面临何种疑难杂症、无名肿毒,我,赵芳菲,誓死跟随导演的步伐!”她高举著拳头宣誓,振旺兴旧的光横溢著她丰润的颊。
“谢谢!我大感动了!”邓冠旭热切地执起她的玉手,两张通红高亢的脸孔几乎像霓虹灯一样闪亮。“芳菲,我从不晓得,原来现代年轻人当中,依然存在著像你这样忠诚的异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芳菲也!”
“所以导演一定要振作起来。”她慨然拍打难兄难友的臂膀。“莫要让那群瘪三知道他们成功地打击了你。”
“没错,士可杀,不可辱,我邓冠旭宁可送掉老命也不让人看笑话!”他霍地挽住她。
“走,芳菲,我请你喝一杯,为咱们光灿的前途祝贺。”
“走!”她昂旧地跨出第一步。
夕阳下,暖风中,两个肝胆相照的同党勾著肩搭著背,迈向昏黄的柔光,迈动他们驰而成功的第一步……是吗?
脑筋清楚的人通常明了,“成功”与“麻烦”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只可惜,整座片场脑筋稍微清醒的家伙,此刻还赖在“小豆苗”选购芒果乾。
***
瑞克几乎急疯掉。
谁能料到他甫离片场一个钟头而已,天地骤然变色。
五点半他抬著四小袋讨好芳菲用的零嘴儿,哼著小曲踏入片场摄影棚,然后,下巴垂下来。
放眼所及没有一件完整的物品。
道具石碑被拦腰砍成两截,保丽龙的质材洒满遍地雪白,布景以喷漆画满了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受伤程度最经微的摄影机失去它的灵魂之窗──完整的玻璃镜,最严重的机器则被拆成一堆电路板、螺丝钉、与电线构筑而成的后现代艺术。灯光不能亮,音响不能响,装潢不能黄──应该说,装潢不能装──总之,满地的残损憔悴彷佛日军蹂躏过后的南京城。
他的二魂七魄登时从眼窍里吓出来。
芳菲呢?
一声欺乃的呻吟飘出角落的破烂堆。
“菲菲!”他追不及待地冲进难民区,拨开每一块挡路的废料。“菲菲,是你吗?你有没有事?”
两块三夹板掀开,管理员饱受催残的老脸立刻出现在他眼前。“RiCky……”
“其他人呢?”瑞克一把揪起对方的衣领。
“大家都下工了。”管理员哼哼卿卿地哀痛。“最后一个人前脚才踏出去,千来个仕汉后脚就涌进来……我军拳难敌四掌……”
“菲菲呢?”他擒住管理员猛问。“那个管茶水的赵芳菲在哪里?”
“他们动作很快,十分钟内捣毁每一样设备,又匆匆忙忙退出去,看起来好像经过事先策划的。”老头子拚命诉苦。“她有没有提早离开?是谁送她回家的?”芳菲不可能自己先溜,不等他。
“RiCky,你赶快替我报警,请警方派人来现场勘验。”伤者要求协助。“你先给我说清楚!”大明星终于失去耐性。“她、究竟、在、什么、鬼地方!”
“我怎么晓得?”管理员也恼火了。“反正不是回家,就是被那伙人绑走,你干嘛不追上去闸问看?”
自私?只晓得关心自己亲友,不顾旁人死活。
“Shit。”他咒骂一声,转身飞奔出去。
“喂?替我报警呀?别忘了叫救护车”
管理员叽哩咕噜的大喊根本没入他的法耳。
他的第一件行动──飙回赵家探明菲菲的行踪。
“瑞克,你们正好赶上吃晚饭。菲菲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赵妈妈的疑问让他彻底失去镇定。
芳菲真个儿失踪了。
第二个标的点,他狂飞到邓冠旭的老巢。
公寓里一样安静无声静悄悄。
这下子里肌肉已经焦急成熟锅上的油煎蚂蚁。
他立刻打电话联络副导演,对方仅证实了大家已经下班,副导自己是最后一位离开的。
至于管理茶水的小妹上哪儿去,Sorry,莫宰羊,或许和卖茶叶的相好私奔了。
瑞克向自己发誓,等他有空的时候,非海扁这家伙一顿不可。
没法子,势必得让赵家一伙人知道他弄丢了千金闺女。
他万般惭愧、羞悔、懊丧地迈回赵家大门。
“什么?”赵爸爸简直抓狂。“你,你你你,你把我的宝贝女儿搞去了?”瑞克阴郁地点了点头,准备接受赵氏满门的批斗。
“去!”赵爸爸大吼。“全家总动员!去把菲菲找回来!如果找不回我女儿,你就给老子变出一个女儿来!”
“爸,你以为瑞克遗失的是信用卡,没事还可以打电话给银行申请止付、补发新卡?”
危急之中,赵方祺乃不忘发挥他嗜泼冷水的酷性儿。“走失人口居然想上街绕绕就捡回来,天真!”
“再吵我就让你尝尝被人扔出大街的滋味。”赵爸爸的太阳穴旁青筋暴露。
“好啦!”赵方祺领著搜寻大阿浩上路,嘴里还嘟嘟嚷嚷的他就说嘛!赵家老头子重女轻男,果然半点儿也没指责错。
***
深夜。
对于过惯台北夜生活的夜猫族而言,十一点半实在攀不上“深夜”的资格,但对于来回搜巡了四、五个小时依然两手空空的寻人族而言,十一点半保证“深”得不能再“深”。
瑞克提著疲惫的躯壳从摄影棚走出来──今晚的第两百零一次──依然没瞄见芳菲或老邓“不小心”现身的衣角影儿。
赵家亦无最新消息。两人竟然凭空融化了。
唉!他万死难辞其咎。
千斤重的步伐移往片场附近约二十四小时日本料理店。他需要好好喝一杯。“饮啦!杯底抚通饲金鱼。”
他刚推开木格店门,荒腔走板的欢唱声马上把地出走约二魂六块招回笼。
“伊拉瞎依马些(欢迎光临)。”著和服的女侍应生躬腰衍了九十度礼,努力忽视店内的巨大噪音,似乎也期望他能配合它的企图。
“马些、马些。”他随口搁下几个无意义的字音,快步接近内问的心和室。
“好耶!好酒量。”熟悉到了心坎底的娇脆嗓门葛地欢呼起来。“来,小邓,多喝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