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烨定睛望着她,认真揣摩分析她表现出来的态度与心绪,他在心里数过十息,做出决定。
“你猜对了,前辈子的我并没有死于二十二岁,我确实从那场灾难中逃生,那具被切得乱七八糟的尸体是阿楚。”
他的自白让她重重倒抽口气,果然如此,她没猜错!
她的表情太明显,明显到连说谎的空间都没有,所以他再度确定,她和他走了一段相同的旅程。
她蠕了蠕唇,想用“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这个理由,把自己的直觉反应掩饰过去,但是他没有给她机会,又道——
“我的腹部被刺了一刀,伤口很深,但我还是逃了出去,是司徒爷爷救下我的命。我知道他将会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这一世我想尽办法找到他,与他结交,把司徒爷爷变成我的人。”
这段叙述让小茱明白,他已经认定她重生,再多的掩饰都欺骗不了,所以……他这是要跟她摊牌吗?好啊,看他可以摊到哪里,她就跟着摊。
“重生一回,我做的每件事都是在试图改变。你可以告诉我,上辈子你有亲眼目睹杨家三百五十四口人被斩首吗?”
她回望着他,他的目光太诚恳,让她满肚子谎言无法表现,她深吸气,缓慢回道:“没有,我在你死后第七天就被阎欣瑶害死了。”
她承认了!梓烨顿时松了口气。
他下床将她带回自己身边,两人并肩坐在床沿,像刚新婚的新娘新郎,这个念头让他的双颊微微透出绯红。
“杨家落得这个下场,是因为阎氏一族拥戴恭亲王篡位,而杨氏因为杨梓轩和阎夫人的关系与阎家绑在一起,那次叛变,许多皇亲贵胄被诛杀九族,杨家是其中之一。
“我被司徒爷爷救下,之后便彻底丢掉杨梓烨这个名字,我行走江湖,结交各路朋友,联络一群志同道合之人铲奸锄恶,斩杀贪官、维护正义。
“没有‘杨’这个姓氏,我活得更自在逍遥,我以为这样的人生很圆满,直到杨氏被灭门,我才晓得血缘亲族有多重要,所以我这辈子最大的努力就是要救回杨氏三五十四口人,不让他们为杨梓轩、阎氏所惑,攀附恭亲王,成为刀下亡魂。
“我小心翼翼、谨慎布置,每一步都走得分外仔细,就怕一个不注意又走回相同的轨迹,直到你出现在那片林子里,救了我一命,直到你设计让杨梓轩喜欢余家姑娘……我知道这辈子的自己再不会是孤军奋斗了,小茱,谢谢你出现。”
孤军奋斗?很简单的四个字,却道尽童小茱的心情。
穿越或者每一次的重生,她都像在大海中逆流前进的小舟,她积极地想改变些什么,到头来却发现徒劳无功,就像蝴蝶效应,即使改变了一段过程,依旧改变不了悲惨结局。
到最后,她甚至想着,或许老天就是想看她在困境中挣扎,想藉由一次又一次的打压,让她放弃努力向上的动机。
“对不住,前辈子的我错怪你,我以为你是杨梓轩的人,故意把你丢到他身边,导致后来对你的种种不公平,知道你的境遇后,我感到相当后悔,想着是不是该想个法子把你送走,只是前辈子的我能力太薄弱,听见你在林子里放声大哭时,我恨透了自己……”
小茱惊愕的侧眼望着他。
她被杨梓轩强暴,惨痛的经历让她生不如死,偏偏所有人还用“不错嘛,乌鸦变凤凰”的嫉妒眼光看她,排挤、使手段暗招,整得她气急败坏、忍无可忍,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只能躲到无人的林子里放声大哭。
他是因为听到了,所以对她感到抱歉?
“我以为你会像其他女子那样,自戕以示清白,没想到你一转身态度丕变,让你恨到……‘禽兽不如、下十八层地狱也不冤枉的垃圾’,你是这样形容杨梓轩的,对不?”
“对,我还有更恶毒的形容词。”想到杨梓轩,小茱咬牙切齿。
梓烨失笑。“你这么讨厌他,却有本事让他对你欲罢不能,你用的不是女人的本能,而是……”
她接话,“诗词歌赋、厨艺、治国建言、当官之道,以及一堆新鲜的说法,让他不得不看重我。”
那些东西让杨梓轩名震一时,也让阎氏对自己另眼相待,丈夫如此、婆婆如此,难怪身为妻子的阎欣瑶对她产生危机意识。
她以为自己很重要,不介意阎欣瑶和自己斗,她以为这些本事足以让她在杨家一辈子吃香喝辣,没想到杨梓轩通过殿试后,她就不再具备利用价值。
是的,她死前清清楚楚听见杨梓轩说“把这个肮脏货拉走”,对一个被他欺凌荷待却还反过来帮助他的女人,他只有这样的评语?那一刻,她恨透了自己的天真。
“当时你的才情让我惊艳,但我又认为你不过是个小丫头,怎么懂得这么多?所以我怀疑你的出身,怀疑你出现在杨家的目的,在林子里听见你的呐喊之后,我不认为你是杨梓轩的人,却认为你是阎府派来的……对不住,前世的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连自己都不相信,更无法信任别人……”
她听着、想着,能够明白他的心情与忧郁,前世的他和自己一样,陷入无法动弹的泥淖里。
小茱深深望着他好一会儿,终于缓缓开口,“不需要抱歉,我并不恨你,就像我也不恨阎欣瑶,我可以理解阎欣瑶的嫉妒,也可以理解你的多疑,这是人之常情,但我对杨梓轩深恶痛绝,他是个衣冠禽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刻薄寡义、自私自利、心肠歹毒、目光短浅……”想到他,一堆骂人的成语飞跳出来。“我本来希望这辈子不会遇到他,但既然遇到了,我一定会想尽办法让他不好过!”
梓烨不禁失笑。“看得出来,所以你设计他心仪余家姑娘。”
“对,我见过余家姑娘,她曾经大闹杨家。”在她知道杨梓烨是个残障之后。
两人同时想起那一幕,捧腹大笑。那位余家姑娘的性子很“精彩”,样貌更“精彩”,好色的杨梓轩要是娶了她,应该会痛不欲生。
“小茱,留下来陪我、帮我,好吗?”
在此之前,他连想都不愿想这件事,丘大总管提过好几回,全被他否决,但是现在……
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她只有十四岁,眼底却闪烁着成熟女子的眸光,她聪明睿智、灵敏慧黠,如果她今天没有冲进来,他会坚持保护她、照顾她,让她置身事外,直到自己有足够的实力,才把她带到自己身边。
但她冲进来了,搅乱他的计划,搅乱他的心,他的想法也因此改变了,他要把她留在身边,不管安全或危险,他都会牢牢握住她的手。
留下来再趟一次浑水吗?童小茱不愿意,她已经不只一次告诫自己,这一世要活得平平安安、顺顺利利,不要伟大、不要光荣,只要在平凡的生活里寻找淡淡的小确幸,但是不知怎地,一对上他深邃的目光,看着他诚恳的模样,想着他的孤军奋斗,她竟然无法拒绝。
犹豫、挣扎、矛盾、反复……经过一场冗长的心理战争后,小茱终于点头了,接着她马上问道:“我还会做虾仁肉圆、鳝鱼意面、蚵仔煎、米糕、棺材板、虱目鱼肚粥、芋稞、小笼包……这些食单可以卖你一千两银子吗?”
梓烨被她逗得朗声大笑。“你猜到了?”
“猜到什么?猜到闻香下马的老板是你?”
“对,是因为你在闻香下马遇见我?”他问。
“这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别家饭馆只肯花二、三十两银子买食单,闻香下马却愿意开价一百两买咸酥鸡的食单。”如果没有特殊关系才有鬼。
“邱大总管还是小看你。”
“所以呢,一千两可以吗?”
他摇摇头。“不可以。”
嗄?不可以?!她不值一千两吗?天晓得她要使多大劲儿才能说服自己放弃眼前的安逸生活。
梓烨又问:“你是想替姊姊妹妹攒嫁妆吧?”
“对。”小茱不是随口开价,她算过,即使不再到市集上摆摊,若不遇上天灾人祸,养鸡场一年至少可以挣得两、三百两,农庄也能有百两以上的出息,若姊姊在三年后出嫁,加上这笔钱,爹娘可以拿出上千两给姊姊置办嫁妆,这样的嫁妆虽比不上皇亲贵胄,却也不比商贾之家差。
“吴倎财家里富有,虽不会看重你姊姊的嫁妆,却也不能寒酸太过,嫁了人,嫁妆便是女人最大的依仗,所以两千两吧,你的姊妹各一千两,你爹娘宠爱女儿,定会再添一些,这些够让她们有底气了。”
他会这么说,是因为心头明白她对吴倎财灌输的观念。
一夫一妻这是连听都没听过的事儿,任凭阎氏手段多、心思重,也不敢光明正大这般要求,只有童小茱敢,她还分析女人的嫉妒会造成男人怎样的困扰,分析子女贵在精不在多的道理,分析家和才会万事兴……她的每条分析透过陆明转述,他不认为她小心眼、胆子旺,反而觉得句句都是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