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道安难以猜透的眼神盯住他的背影。
偌大的睡房中只听得见粗重和轻浅的呼吸声相互交织着。半晌,辛几龄首先开口。
“道安,他知道你和辛家的关系吗?”
“不。”
老人脸上已不复原来讥嘲或冷漠的面具,取而代之的,是全心全意的深思。
“刚才,他直直看着我的眼睛,说他不恨我……”他沉吟了一会儿。“这小子倘若不是心胸特别宽大──”
“就是心机格外深沉。”温道安替他说完。
两人又沉默下来。
心胸宽大和心机深沉──这两种性格,欧阳云开究竟属于哪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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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决定走!
墨玮觉得胸腔里空荡荡的。
花可空心如木莲,人呢?人可否无心而活下去?
“我不管那些亲情、责任的鬼话。对我父亲而言,目前的生活他已过了一、二十年,银行存款的多寡并不代表什么,他只求日子过得平安顺遂。”云开轻拥着她坐在套房床上。“我只在乎你。我要给你最好最美的生活。”
“我不在意日子过得苦不苦,”她从来就没祈求过大富大贵。“有你陪在身边就够了。倘若辛家的人不曾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一样要同甘共苦的。”
他怜爱地吻了吻她。
“问题是,他们出现了。以前我别无选择,只能要求你和我一起吃苦,而现在我却有第二条路,可以在未来提供你更舒适的生活环境。我想给心爱的人一个最完美的家,这种心愿你能体会吗?”
能,她能,可是她宁愿自己不能。
“我不希望你离开我!”她埋入他怀中啜泣。“你别走……别走……”
竟然让那位测字老人一语成谶。他真的要离她而去!早知如此,她宁可晚些认识他,省去这一场即将来临的相思之苦。然而,回思过往一年多来的生活,若非因为他,她又如何能明了与心上人相依相属的苦涩和甜蜜?
悔与无悔,往往在一念之间。
“玮玮别哭,我不会去太久。我打算用一年的时间抢修完剩余的大学学分,再用一年的时间拿下硕士学位,顶多花两年的时间留在国外公司实习,所以四年之后我一定会回来的。”他竭力向她保证。“请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这不仅是对她的承诺,也是对自己。在他心中,促使他奋力向上的原动力只有她,“复天人寿”对他一点吸引力也没有。
“我不想让你离开我……”她喃喃重复着,仿佛祈祷它成为咒语,化为真实。
两人狂烈地拥抱彼此,祈求这份眷恋的情意能够久久长长,捱过离合无常的风霜。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坚定的心不容游移,不容相隔两地的情思冲淡彼此的信念,然而……
刻骨铭心的孤独又该如何排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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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的时刻终究来临了!桃园中正机场的大厅,一行人伫立于熙来攘往的过客中。
江峰带着几名兄弟前来为他送行,一夜的救命之恩比任何交情更说得上话。
“峰哥,请替我多照看玮玮。”他恳求着。今天她说好了不来送别,因为看着心爱之人搭机远走的情景,比任何刑罚都来得痛苦。他能了解她的心情。
“我会。”江峰一口应允。
温道安默默站在一圈人之外。他会陪同云开出国两个月,安顿好学校和居所的杂事,此后便放他独自披荆斩棘去也。
砚琳挤上前来递给云开一个信封,眼眶红红的。
“老姊叫我交给你的。欧阳大哥,你要赶快回来哦!”她偷偷指了指正盯着她看的温道安,声音压得低低的,传授云开几招杜氏求生秘诀。“告诉你哦,那家伙很有钱,出门在外有钱最重要,所以有机会不妨揩他一点油,他不会介意的啦!”
温道安低低笑了出来,显然听见她的倾囊传授了。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他提起一袋行李,经过砚琳身边时,忽然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这个小女生越看越可爱!
通关手续办完,在头等舱座位坐定。不一会儿,飞机引擎隆隆作响,滑入跑道上加速,转瞬间已然腾驾于云雾之上。
他拆开米白色的信封,清秀整齐的笔迹挥洒在同色信箴上。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第四章
他会回来?真的吗?
杜墨玮怔怔望向咖啡屋外,东区人来人往的浪潮不断涌退,心绪随之起伏。
是否,来时途中,测字老人的预言会再度成真?
他这一去不只四年,反而足足多了一倍时间。
在他去国初期,两人仍保持稳定的鱼雁往返,直到她毕业后上台北求职,而他从加州迁移至纽约,两人的联系才告中断。
要拿到他的地址很简单,只消问温道安就行了,然而她不想干扰他。从温道安往返两地为两人传递的消息中,她得知他按照原订计划,去美两年后拿到硕士学位,随后在纽约分公司实习,生活忙碌得像陀螺。
而她自己,经过千思万虑后,最终接受了谢见之的提议,去他堂叔的创意工作室任职。温道安说,当云开获悉她接下这份工作,气得险些杀回台北来除掉情敌,幸亏他多方保证劝说,才打消云开血腥残暴的念头。
说实话,当时她还真的好失望他没有赶回来。
她的思念已经累积到太多太深的程度。他偶尔的来电只能稍解彼此的相思,却无法盈足亲见对方的渴望。
他很忙的,她了解。有时却宁愿自己不要这般谅解,宁愿自己可以不顾一切、自私地要求他回来……
唉!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老姊,干么一脸郁卒?又在想欧阳大哥了?”砚琳重重在她对面落坐。
她收慑起散乱的心神,眼光一转,哇!惊艳。“打扮得真漂亮,难不成今天有新的工作面试?”
砚琳大学毕业也有两年了,正经工作换过十几个,却总是定不下来。
“下个礼拜才有面试,今晚瘟生请吃饭。”砚琳已经列好菜单,待会儿非好好敲他一顿不可。
“跟你说过几次了,不要叫人家‘瘟生’!”没大没小的!
“奇了,他自己又不介意。既然如此,旁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再说,我也没叫错啊!你最喜欢看‘西厢记’那些古书,里面称呼书生公子哥儿一律‘张生’、‘李生’、‘王生’的叫。人家温道安姓温,我叫他‘瘟生’有什么不对?”
墨玮为之气结。老天爷也未免太优待砚琳了,赐给她过关斩将的念书头脑也就算了,偏偏又让她生就一副伶牙俐齿,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还有温道安也是奇人一个!他平常对任何人都平平和和、淡淡漠漠的,唯独特别偏宠砚琳,连带让她这个做姊姊的跟着渔翁得利。她们姊妹俩恰巧都不太懂得照顾自己,过去八年若非靠他处处打点,两人哪有目前的悠哉生活可过?
思及此,她不免有些心虚。当年妈妈千叮万嘱她一定要照应妹妹,不料到头来被照顾的人反而是她。每回家里有事,小至水管漏水、瓦斯漏气,大至出国办事、车子抛锚,直觉反应就是“找砚琳”,而砚琳必定跟着接上一句:“找瘟生。”然后两人就可以坐在旁边纳凉,等着事情办妥。
终于体会何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以后好歹叫人家一声大哥。”无论交情深浅,基本的礼节依然该维持。
“大哥?”砚琳怪叫起来。“做‘大哥’是要给压岁钱的,像峰哥那样嘛!”
“你从温大哥那里赚到的钱难道少了?”从没见过花钱速度可以和砚琳相比的,近
几年来她搜括的财富全化成录影机、V8,和杂七杂八的奢侈品。最近她又动脑筋想换台高级一点的室内音响,算盘拨一拨,还差九万二。既然自己赋闲在家,又少了云开让她揩油,老字号当然全靠温道安光顾喽!
“那是靠我的聪明才智、贩卖劳力和情报赚回来的。”砚琳漾出贼忒兮兮的微笑。
“说到赚钱……来,一千。”
“做什么?”她警觉地盯住那只索讨的手。
“卖你一份重要文件,瘟生叫我转交给你的。经手费一千。”
“既然东西原本就属于我,你还敢跟我要钱?”想不到小妹连这种黑心钱也能赚。
“别忘了,本人目前没有固定收入,音响基金全靠这招了。”砚琳笑咪咪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先走了,你慢慢拆吧!”
再这样下去,她的半数月薪很快就会跑进不事生产的小妹口袋中。墨玮无奈地叹了声气,翻看手中的牛皮纸袋。不知何时,她已养成不立刻拆信的习惯,可能源于长久以来迟迟未能从信件中获得期待的消息吧!
久而久之,宁愿先对着信封想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