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当轰隆的嗓音再度从巷子底端荡出来。
“可恶。”她拔腿冲向小巷子。工人老兄投机!这可不得了,赶快保卫家园要紧。
律师“喂喂喂”的大嚷被她当成耳边风,更甭提身后车门开关的“砰通”声响。
太过轻敌和忽视环境的后果,造成她接下来的沦陷──
倚月突然觉得项后的寒气一根根竖直,受人暗算的异感攫住她的神经,她还来不及回头,下一秒钟已经被人从领口拎了起来。
“是谁?”她张牙舞爪地大喊。“哪个小人偷袭我?放我下来。”
对方并没有为难她太久,她腾空的一足迅速回到脚踏实地的状态。
倚月火速回头查探刺客的影踪,结果,她被距离鼻子不到十公分的结实胸膛吓得倒退一步。
谁家养的大猩猩,没事乱放出来骇人。
她的视线往上移动三十五度角,一截古铜色的脖子露出条纹衬衫领口外,颈项的直径足足有她的大腿那么粗。不,比她的大腿更壮硕。
不是猩猩,她暗自做了修正。是人猿,由动物园逃逸出来的类人猿。
她的眼光终于攀升到这只灵长类动物的脸部。
“喝!”她再吓退一步。多凶恶的长相!
严格说来,类人猿的容貌并不丑,然而对他仪表的赞美之词,最高级的程度也只能停留在“不丑”两个字。至于其他“英挺潇洒”、“俊俏”之类的溢美言词,则完全被他形诸于外的冷沉气质赶跑了。光瞧他比平常人健硕一倍的个头就够吓人的。
如果把类人猿撵到好莱坞拍电影,他主演的片子绝对属于史特龙之流的肌肉形动作片,而且肯定扮演那种从头到尾只有一号表情的冷血杀手。
她猛然记起适才自黑玻璃投射出来的如刀寒光。“原来就是你毁我的容。”
“毁容?”类人猿的浓黑眉毛耸成富士山的形状。
她不小心说出心里的想法,赶紧咬住舌尖。
“我的意思是,原来就是你毁了我的家。”幸好她转得够快。“钟何四呢?是他找你来充当打手的?我们明明固定缴纳房租,他即使想赶我们走也不能这样蛮来,你叫他出来和我对质,别畏首畏尾的。”
“我不认识什么钟阿四。”类人猿的嗓音与他的气质一样低调,而且惜字如金。
倚月猜想,八成是他的语言机能进化尚未完全,还不懂得如何发声。
“那你是什么鬼东西?”她双臂盘护着胸口,浑身长出无形的刺猥硬壳。
“注意你的用词。”类人猿稍微失去了端凝的耐性。“我是巷底那块空地的地主。”
“错!”她想也不想的否定他。“你要唬我,门儿都没有。我的房东姓钟,你长得可半点也不像他,即使想冒充他儿子也没用。”
再说,她不认为钟阿四会有一个以克莱斯勒代步的儿子。
“我不必冒充任何人。”类人猿似乎视说话为天大的恶疾,宁死不肯多撂下几个字。
“先生,我可不可以拜托你讲出一些更具有建设性的句子?”她的脾气已经接近失控边缘。“从今天一大早开始,我就为了葬礼的细节忙得焦头烂额,一下子是殡仪馆设错祭坛,一下子是花蓝没送来,接着又是葬仪社老板追着我讨债,好不容易逮着空档偷溜回家,却发现有人正在拆除我唯一安身立命的地方。任何人处在与我相同的境地,都有权利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类人……请问你到底想干嘛?”
类人猿的黑眼闪过凌厉诡异的光彩。
“你的亲人过世了?”仍然是一句无关痛痒的问话。
倚月快抓狂了。深呼吸,吐气,再深呼吸,再吐气。吁──她稍微平静一点了。
“对!”倚月努力迸出充满耐心的回答。“如果你想送白包,我拒绝的机率当然很低,反正钱永远不嫌多。但是先生,我猜你大老远跑到这儿来,目的当然不是担任散财童子?”
“这块地在四年前已经被我合法买下来,我随时有权收回土地的使用权,而且地上任何未经我同意而搭盖的房屋都属于违章建筑,我也有权力拆卸。”他终于发表超过一句以上的言论。“对了,忘记自我介绍,敝姓齐,单名一字霖字。”
齐霖?她没听过。
“为何你挑在这种时候把土地要回去?”偏偏是她运气最走下坡的时刻。
“我叫齐霖,你真的对我没印象?”他再次强调。
倚月的容忍度彻底宣告破产。
“没有、没有、没有!我为什么该对你有印象?你是下届金马奖入圈的男主角吗?明明身为一只类人猿,却要自封为珍贵的‘麒麟’,我为什么要和一个自恋的家伙闲扯这么多?”她蓦然放声大吼。“最莫名其妙的是,里头有一群豺狼虎豹正在觊觎我的房子,而我却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一个进化未完全的远古生物上。”
她放弃!回头找那群工人理论或许还扯得清楚。
倚月转头走开,忽然觉得怪怪的──两脚拼命迈步,四周景物却丝毫没有改变。她居然在原地踏步来着!想也不用想,一定是那只类人猿扯住她的领口,不让她离开。
“喂!”她可是有脾气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即使要拆我的房子,也该给我时间回去整理私人物品吧?”
齐霖深思的盯在她的脸容五官悠游一巡,没吭声。
“别看得太仔细,我怕你会爱上我。”她冷声嘲讽他。
“走!”齐霖拖着她走向房车。
“走去哪里?”
“到我落脚的地方。”
她蓦地煞车!
这男人不只外型酷似类人猿,连行为也停留在远古的生活模式──在路旁看上一个妞,就打昏她拖回自己洞里,甚至拒绝和当事人商量一下。
“我才不要跟你去,台湾是讲法治的国家,你别以为我没亲人出头帮腔就可以随便带人家乱来。”她的双脚死命抵住柏油路面。
“我想和你谈谈。”齐霖理所当然的态度仿佛人人天生应该遵从他的命令似的。
“谈什么?”
“谈你,你的房子,和……你的父亲。”从他莫测高深的眼神完全看不出这男人究竟存着何种目的。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过来,他自行回到车里,给她充分的时间考虑是否应该跟上来。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倚月终于有了一个体认,显然她离开殡仪馆是个致命的失误。虽然逃掉了葬仪社负责人的追杀,却躲不过命运安排的另一记伏笔。
倘若她料得没错,这只类人猿绝对是来讨债的。
“发了,发了!”倚月开心地叫出来,开始攻击眼前的粮食。
类人猿的台北公寓位于市中心。她打从一进门就看见两部餐车停在客厅正中央,看样子是他事先订好外送服务,准备自个儿在块朵颐一番,这厢遇上了她饥饿的空胃,当然老实不客气的进攻喽!任何死刑犯都有资格要求享用临死前的盛餐。
餐车上头摆满中式料理和西式茶点,目前十来种精致的餐碟中起码有六盘已经吃空了──为了避免自己入宝山空手而回,她连中餐和下午茶的本一起捞回来。
反正她自诩为机会主义嘛!而机会主义者一逮着“机会”当然就不该轻易放过,毕竟下一餐暴饮暴食的日子还不知要等到民国何年何月。
“你似乎不太伤心。”齐霖提出他冷眼旁观的结论。
“你……唔……你说什么?”倚月的嘴里塞满红油抄手。
“你的亲人今天出殡了,你好像一点也不伤心。”齐霖对她狼藉的吃相皱了皱眉头。
“我当然难过……嘿,好吃。”她满足地拍拍肚子,转而攻击馨芳四溢的伯爵茶。“可是,无论多么伤感,肚子还是要填饱呀!”
难得碰到一个让她揩油的倒楣债主,这种机率可遇而不可求,她再傻也懂得该把握良辰美景。
“令尊呢?”
“死了。”她抬眼看他,右手仍然抓着没啃完的鸡腿。“你和老头子是什么关系?朋友?”
不消对方回答,她早已排除掉这个可能性。
“朋友?”齐霖冷笑起来。“即使他仍然活在世上,我也永远不可能与他结为朋友。”
嘿嘿,果然!
既然他和老头子并非朋友,当然就是仇人喽!类人猿的年纪与她父亲差了一截,她只能假定他们的恩怨缘起于老一辈的人身上。
“让我猜猜看。”她开始发挥推理的天才。“当年有一个为富不仁的商贾苏为仁瞧中齐家某种具有价值的珍品,于是出尽百宝,不惜施展各种吹拐哄骗的伎俩将它拿到手。失去这项珍宝之后,齐家顿时陷入困境,苦哈哈地挨过这些日子,因此你的心头一直挂记着这血海深仇,立誓将来飞黄腾达之时向他讨回公道,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苏为仁向你提过我们?”齐霖的眼光降低到零下五度。
“错!”她不屑的撇撇嘴角。“老头子过世后,起码有三十个人带着相同的故事上门。我已经把故事大纲背熟了,随时可以动笔将它写成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