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奈何桥下的那个人(1)
苏染染趴在桌上,像是在和云曜玩猜字谜,他写下几个字,她补上几个,他再写,她再补,这是他们筹划事情的习惯。
旁人搞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可两人心意相通,短短几个字,便能明白彼此所想。
是什么时候培养起来的默契,年代久远,无法考据,只是这样的游戏让云曜对染染更欣赏、更看重、更服气。
现下两人讨论的是榆州赈粮一事,染染写下四个字——引发舆论。
若能顺利引发舆论,应该会惹得皇上大怒,说不定除了贺楠之外,还会有意外收获,都一个月过去了,丽贵妃的枕边风应该吹过好几阵了吧。
云曜摇摇头,写下另外四个字——皇帝观感。
皇上多疑,若是由瀚弟出面把事情闹大,有逼迫皇上之嫌,他重活一次,再不干那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傻事。
双头并进。写下这四个字后,染染抬眼看他,有些得意的微勾起嘴角。
他喜欢看她得意的表情,有时候他觉得她事事不在乎,被人占便宜了也一笑置之,可有的时候她非要赢,即使刻薄也不打紧,两者的界线在哪里,至今他仍然捉摸不透,这话要是说出去,肯定会让人感到诧异,因为他最擅长的是洞悉人心,却弄不懂天天待在自己身旁的小丫头。
寻找时机。云曜写完,与她对望。
染染明白他的意思,必须找到切合的时间点,不能让皇上把此事与梁梓瀚联想在一起,他要皇上心目中的梁梓瀚永远保持“赤忱忠心,满心想的全是皇上”的形象。
他对梁梓瀚不是普通的好,宁可自己出来当箭靶,也不愿意梁梓瀚遭流箭所伤,这样的相护,理由是什么?
讨论就此结束,他把纸张揉成一团,丢进火炉。
天气热极了,小翔蹲在门口,大口大口吃着刚从井里吊上来的西瓜,云曜却只能喝着温茶水,半点凉物都不能碰。
她问过陆叔、宁叔好几次,雪蛊真的根治不了吗?他们都给了她相同的答案——一抹苦笑。这到底是能治还是不能治?难道雪蛊非要与宿主同寿?
“染染,你该去杜康楼见见梁梓雅了。”
那天染染打死不说出住处,只和梁梓雅约定在杜康楼碰面。
之后,梁梓雅往杜康楼递过几次讯息,染染都没出面,许是心急,梁梓雅竟然威胁伙计要烧楼。
“怎么是我去见,人家想见的是主子爷。”
染染从书架抽出一本册子,吊儿郎当的走到软榻边,鞋子一除,趴上去,两手扣在下巴处,双腿往后勾,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自己的屁股。
站没站姿、坐没坐相,连躺也躺得乱七八糟,但云曜看惯了,她在他面前没有半点忌讳。他莞尔一笑,也抽出一本书,细细阅读。
两人各据书房一角,专心看着书册,暖暖的风从窗外吹进来,窗框上挂着的铜制风铃随之发出轻脆响声。
这是日后,染染和云曜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一道青色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小翔认得他,想也不想,把地上的西瓜皮挪了挪,把人让进屋里。
梁梓瀚踩着轻快的脚步进屋,脸上带着满满笑意,一看见兄长,他便急忙道:“哥,皇上让我到榆州赈灾。”
榆州水涝,虽不至于严重到百姓无家可归,却也淹坏不少良田,春天播下的种苗全泡死了,但这时候发大水,总比秋收前闹水患来得好,眼看着禾穗饱满却颗粒无收,更容易生起民怨。
这种能中饱私囊的皇差,往年都是由东宫太子出面领下的。
但梁钧沛戕害京城名妓、太子卖官之事爆发,父子俩同心协力惹火皇帝,于是都被禁足府中。
太子本想藉由赈灾一事来解除禁足,便让柳信私下运作,联系朝官、上书皇帝,建议将此事交给太子,因为太子经验丰富,足堪大任。
而平时最会哭穷的户部尚书贺楠,竟也动作飞快地拨款,预备置下二十万石粮米运往榆州。
所有人都相信,太子的霉运走到尽头了,这次往榆州跑一趟,再逼着当地知府、县官鼓动百姓送一把万民伞,惹火皇上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却没想到大伙儿忙了老半天,皇上御笔一下,却是命靖王前往赈灾。
出宫时,梁梓瀚看见柳信那张皱上好几层的老脸,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
云曜知道弟弟有多开心,过去皇上从不让他插手朝中事务,只有领兵打仗才会想到他,这次的赈灾虽称不得大事,却是往前迈进一大步。
这件事,两天前云曜就已经知道,是秦公公递出的消息,因此他让尔南亲自去户部调查一下,果然皇上刚下令靖王赈灾,贺楠那个老匹夫立刻进了柳相府,两人商议出害人法子。方才他与染染在纸上谈的,就是这个。
望着开心的弟弟,云曜不得不浇他冷水。“那些米不能用。”
“为什么?”梁梓瀚不解的问道,难得贺楠这般尽心,连打仗时军粮都没有备得这么快、这么齐。
“你觉得年年赈灾,富的是谁?”
听兄长这么一问,梁梓瀚立即沉下脸,“我明白,中饱私囊的官吏多了,太子的兜里也装了不少。”
“既然如此,你觉得太子会把那些银子先送往灾区,再往怀里收吗?”
“不会,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些米有问题?”
“如果赈灾的是太子,贺楠顶多以陈米代替新米,扣下一笔,但皇上派的人是你,你觉得呢?”
“该死!”梁梓瀚怒骂一声,这是草菅人命,他还打算领着三千兵丁把每个地方官都给盯紧,看谁敢贪污,没想到他们居然敢在京城动手。“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云曜看着弟弟,眼底满是骄傲。
不必四处征战的日子,瀚弟便会留在京中接受几位先生指导,他学得飞快,待他日登上帝位,即使没有他为瀚弟筹谋,瀚弟定也能成为一代明君。
云曜对着软榻上的染染招手,“染染,过来。”
染染已经观察靖王老半天,他确实长得英气勃发,云曜并没有夸张,他炯炯有神的眼睛,灵动而深邃,有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尊贵气息;他又高又壮,身板儿比云曜好上不只一星半点儿,看得出是军人出身。
只不过……她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要不怎么会觉得眼熟?
听到兄长开口叫唤,梁梓瀚这才注意到屋里有其他人,且听到对方的名字,他便已深感惊诧,当他顺着兄长的手看去时,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苒苒!他的苒苒没死?!
染染连鞋都还没有穿上呢,就被快步冲到软榻前的梁梓瀚一把抓住肩膀往提上,他非常仔细的打量着她,目光专注得让染染不由得心儿狂跳。
他不会吃人吧?她突然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和她看波士顿龙虾的眼神非常类似。
“你是苒苒?苏苒苒?”
“我是染染,苏染染。”染染点头的同时,无奈地向云曜扫去一眼,用眼神向他询问,他要扶持的皇子,精神状态还好吗?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八哥哥,经常送糖给你的八哥哥啊!”
她的双臂被他捏得泛疼,他眸中晶亮,与之对视,仿佛风雷劈空,令人无法呼吸,然而在这光华浮动里,有一缕忧郁与哀伤混杂其中,莫名的,一点点的感动掠过她心头……
染染连忙摇头,赶紧拉回心神,八哥哥?嘶,太恶心了,让她全身汗毛竖立,一个小屁孩居然在姊姊面前自称欧巴,这种剧本打死她她也不接。
青天白日的,怎么老是她在遇见疯子?
她试着挣开梁梓瀚的钳制,却无法如愿,她无奈的道:“对不起,我只认识住在鸟笼里的八哥,会说话的那种,不认识你这种……比较尊贵的品种。”
“你不记得我了?你也不记得自己是镇国公府的六小姐?不记得镇国公受奸人所害,全家抄斩?不记得我们约定的事?苒苒,你再仔细想想,我是八哥哥啊!”梁梓瀚一句接着一句,说得飞快,握住她肩头的手指逐渐收紧。
染染疼得直想大喊救命,要不是云曜朝他们走过来,她肯定会大喊一声“关门、放狗”。
发现她心不在焉,梁梓瀚改为捧住她的脸,强迫她看向自己,“你看清楚,是我啊!”
哇咧,这男人有强迫症哦,他以为自己是裴勇俊还是都敏俊,这么近看,是要逼她看清楚他有没有削骨还是隆鼻?
不过她实在敌不过他的力道,只好应付地多看他几眼,突然间,一阵刺痛闪过脑海,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感到寒冷,像那年泡在寒碧潭的冷。
啪!她清清楚楚听见脑袋里发出强烈的撞击声,然后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画面跳出来,像跑马灯似的一圈转过一圈。
倏地,她额间青筋暴突,双眼透出忿恨,教人惊恐的画面正吞噬着她的知觉,她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揍了好几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