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塞翁失马,韩家本就没有朝堂背景,再加上韩蔷没出息,皇帝非但不忌惮韩家,反而重用韩璟睿。
“然后呢?那株歪苗子又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听余敏用“歪苗子”形容父亲,璟睿深感意外。她居然没有批评他不孝,反而不知前因后果便无条件站在自己这边?
心软了,也暖了。
“祖母出身文官世家,常觉得武官粗鄙不堪,认为自己配给祖父是低嫁了,若不是祖父受封靖国公,她大概会一辈子郁郁不乐吧。
“祖母担心父亲走上武官这条路,想方设法把他养成读书人,企图让父亲走科考这条路子,没想到父亲书念得七零八落,肚子里没学问不打紧,还学会轻视武官。
“祖父对独生子忧心忡忡,想找个人加以管束,于是与同袍结亲,求娶霍家女儿进门。霍家五代都是武官,先祖曾经受封为镇国将军,后来的子孙当中也有做到二品将军的。”
“听起来是桩不错的亲事,可你祖母那关过得了吗?”余敏可以想象新媳妇进门会受婆婆多少气。
“你说对了,祖母不乐意与武官结亲,父亲也不甘心,而当时父亲纨裤之名远播,霍家还不肯让女儿出嫁呢,眼看婚事就要黄了,祖父却写下切结书,不允许儿子纳妾、收通房,倘若霍家女儿没为韩家生下儿子,便过继霍家子弟,承袭爵位。
“外祖倒不贪求爵位,只是见祖父如此诚心,方才允下这门婚事,这张切结书,引起祖母和父亲的强烈不满,但祖父是当家作主的,父亲只能依了祖父。
“然而洞房花烛夜,喜帕挑起那刻,父亲满肚子怒气爆发了,他是个低俗鄙人,日日进出青楼妓馆,只喜欢那种柔弱无骨、娇媚俗艳的女子。我母亲出身武将世家,练过武,一身英气,气势压得父亲自卑自鄙。
“父亲愤慨也无他法,且祖父发话,让母亲好好管教父亲,母亲照做了,却让夫妻俩的关系越来越差。
“在母亲的鞭策之下,短短几年,父亲果然考上秀才,甚至中了举,这让对父亲已经失望透顶的祖父逢人便夸赞媳妇好,气得父亲内伤。
“可是父亲懦弱无能,心中有火不敢对祖父发作,只会躲在祖母背后诉苦,因而多年来祖母处处为难母亲,不但让母亲立规矩,还把持着中馈不放,让母亲遭受许多委屈,但她性子高傲,从不诉苦。
“既然父亲憎恨母亲的管束,我出生之后,母亲便不理会父亲了,她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三岁时,祖父和外祖父觉得我资质好,两个赋闲在家的老人决定联手教导我。我开始习武艺、学兵法,他们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但父亲与祖母已经够讨厌我母亲和外祖家了,怎肯让我再成为武人?他们闹得太厉害,祖父大怒,要把他们赶出靖国公府,这才消停下来。”
“所以他们迁怒了吗?把对你母亲、对你外祖父的不满移到你身上?”余敏忧心冲冲地望着他。
“为什么这样问?”璟睿欢喜她为自己担忧。
“因为迁怒是人之常情,因为他们不是豁达宽容、有远见之人,因为他们心量狭窄,没有能力改变自己,只能靠着怨恨别人来发泄。”
“你猜得对,我被迁怒了,祖母和父亲讨厌我,对我或者冷言冷语,或者视而不见,或者痛责怒斥,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对他们的所有记忆都是不堪的。
后来母亲生下弟弟,这回祖母铁了心,要把弟弟养在膝下。祖父本来不肯,但祖母闹到上吊自杀,祖父无法可想,只好妥协。母亲心疼弟弟,然而为了尽孝道、为了家庭和乐,不得不退让,本想等弟弟年纪大一点再作打算,没想到养到五岁上下,弟弟性格变得霸道乖张,请再多的先生来指导也改变不了了。
“即使如此,祖母与父亲依旧偏爱弟弟,若不是祖父坚持,靖国公府的世子轮不到我头上。”
余敏找不出劝慰的话,只能轻拍他的背,他抓下她的手,反手握住。
“我十四岁就随着大舅父上战场,首战告捷,我升为小队长,一年年功勋累积,直到去年祖父过世,我已经升为三品威武将军,通常,儿子的荣耀都会是父亲的驴傲,可是对我父亲而言,并不是。”
余敏接过话,“那种偏狭的男人,肯定认为自己夹在“靖国公”与“威武将军”中间活得很窝囊,杰出的父亲、优秀的儿子,再加上愚钝的自己,他的自卑肯定更严重。”
璟睿讶异于她的敏锐,启唇一笑。“你说得对,这世间有太多人见不得别人好,我父亲心中矛盾,经常酸言酸语,又加深了这矛盾,而我父亲那种性格,正人君子岂会与之深交?
他能够来往的只有臭气相投的酒肉朋友,酒一喝便口无遮拦,那些人时不时取笑父亲,说他有个好爹、好儿子,一辈子啥事都不必干就可以安享富贵。”那种口气,酸得人掉牙。
“父亲在外头受气,回到府里便拿我出气,我经常只是从他身边走过便莫名其妙一棍子往我头上砸下来,我的头不曾在战场上受伤,倒是在我父亲的棒子下见过几次血,我怀疑过,他是真的想把我活活打死。
“好几次我忍不住了,问外祖父:“我到底是不是父亲的儿子?”外祖父心疼我,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无法说得太多,只能叹道:“你父亲是个糊涂人,我后悔了,当初不该让你娘出嫁的。”
“没错,我父亲是个糊涂人,养在糊涂的祖母膝下,四十几岁的人了还是蠢得近乎可笑。父亲中举那年,祖父帮他谋了个七品县官,他竟因害怕吃苦,让祖母去跟祖父吵,祖母哭闹喊叫,说祖父要谋害亲生儿子,才让父亲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受苦,非要租父在京里给他谋官位。
“父亲只是举子,不是进士,京里有什么官位可以谋?就算是进士,就算家里后台够硬,也得出去历练个几年,才能转调回京。到最后,祖父索性不管了,任由父亲醉生梦死,成天惹事。”
“今天来的那位,是怎么回事?”余敏问。
“她叫作钱盈盈,十年前她的父亲是个五品京官,但品德不修、收贿贪污,名声败坏,这样的人应是人人避而远之,偏偏父亲与他气性相投,两人成为莫逆之交。一顿酒席过后,两人相谈甚欢,口头定下我与钱盈盈的婚约。
“祖父不允,撂下狠话,倘若父亲那么喜欢钱家闺女,就将父亲自韩家族谱除名,让他入赘钱家,当钱老爷的女婿。之后,此事就不再被提起了。
“去年祖父过世,丧事刚办完,钱家老爷因为贪贿被革职查办,父亲去牢中探望一趟,回来之后竟决定在百日之内让我与钱盈盈成亲。
“我压根不理会,祖父后事办完,我立刻回去军营。可没想到祖父不在,再无人可管束父亲,他竟不管我的意愿,一句儿女婚事,父母作主,就让弟弟代替我上门,将钱盈盈娶进家门。
“这也是我在外面置办宅邸,搬出靖国公府的原因之一,我不认这门亲事,不认这个妻子,即便回国公府见母亲,也不多看钱盈盈一眼。
“男人耽搁得起,但女人青春有限,我耐心等待钱盈盈自行求去,没想到,这回她居然伙同我父亲演了这出好戏,既然如此,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已经给过钱盈盈选择机会,接下来她后果自负。”
“你父亲对钱家老爷是重情重义还是欠他什么?我很难相信男人之间的感情能够好到牺牲亲儿子?”
“也许他从来没把我当成亲生儿子吧。”璟睿苦笑,“他没有官位,根本见不到皇帝,可那场与北秦之战,朝中老将都晓得危险重重,无人敢率兵出战,他居然冒用祖父之名,给皇帝上折子,让我当主将率领大军出征,当时我只有十六岁。”
第七章 松开多年的心结(2)
十六岁?太残忍,老将不敢做的事,他这个当爹的竟然把儿子推出去?他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啊?
“那不是叫你出征,是让你去送死。”余敏忿忿不平。
“没错,他心里是这么打算的。从那之后,我再没把他当成父亲看待,若不是因为母亲和祖父,那个家我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那次战役,很艰难吧?”余敏心疼不已,握住他的手,牢牢的。
“对,我差点儿死掉,幸好大舅父把我从鬼门关前捞回来。不过祸福相倚,我差一点在那场战事中断送性命,却也因为那场战役声名大噪,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将军在边关闯出名号,我成了边疆诸国心目中的阎罗将军。”
“你父亲就是个大变态!”余敏忍不住了,怒吼出声。她才不相信“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种屁话,如果它是真理的话,那些受虐儿的爸妈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