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纪背着手踱步起来,又摸摸胡子,睨着始终低着头的女儿,“你可见过你祖父了?”
“女儿一进门就去给他老人家请安了。”
“他说了什么?”看于露白一脸茫然,于纪把一肚子的话闷回去。“看你的模样就知道他什么都没说对吧?”
阿爹,就你这样惯着惯着,把孩子惯坏了啊!
于露白抿着唇,仍不说话。
“你可知道祖父为了你,致仕了。”
于露白神情一震,如狂潮般席卷而来的惭愧令她身子歪了歪,人完全懵了。
她目光居然如此浅短,只想到大不了一死,但是这些对她好、对她有十几年养育之恩的亲人呢?他们活该被自己连累吗?
这比父亲如何痛骂她,或是请家法教训她都令她痛苦,排山倒海的歉疚将她击垮了。
当然,于纪还有未竟之言,只是看于露白才踏进家门,接二连三的受到这么多冲击,他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日头有些蔫了,于露白打父亲屋里出来,就见大哥坐在回廊的栏杆上,看样子是在等她。
“我送你回院子。”他看见妹妹的手一直攒着,可等来到他面前时,已经跟没事人一样了。
这心性,不说别房头的男丁,自家几个弟弟也没她这份稳性,难怪能得爷爷青眼,就算捅出这么大个搂子,也不见她慌乱。
“我还没去给娘请安。”
“娘回了无锡舅家,给外祖父作寿,娘那里你就不用去了。”消息还没往外传的时候,二伯父就给爹递了口信,让他做二手准备,父亲想了个由头,让二弟送母亲回外家去了。
等娘回来,也许会大哭一场,不过最大的风浪已经过去,事情应该平静些,再要闹些什么也就无妨了。
“有劳大哥。”她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
难怪,去迎她的人只见二房堂哥和自家哥哥,原来二哥去了无锡。
两人经过曲折回廊,转折处,闲闲开了几枝西府海棠,四周只闻蝉鸣,静无人语,眺望远处,一片屋脊连绵的庭院,掩映在藤萝迭翠里。
“什么劳不劳的,自家人客套什么,爷爷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女子名声太过响亮也不是好事,趁这机会退下来也好,别看我们家如今满门荣耀,炙手可热,看似高高在上,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要是整个摔下来,可是比谁都惨,抱着平常心,趁此简朴过日子才是正理。”
“大哥也这么想吗?”大哥也是个聪明人,她想听听他的看法。
于露谨看着一身风尘仆仆,回家至今连梳洗都不曾的妹妹,又看她脸色白得吓人,一脚深一脚浅的,沉吟了下,宽慰的拍拍她的肩,轻轻把事情说了一遍。
她被罢官后,几房的长辈和祖父连夜开会,总结出来,趁着事情还没有昭告天下,自家这边先止血。
父亲第一时间便写了奏折,上书皇帝,说自己教女无方,自请辞去国子祭酒一职,祖父也上奏皇帝,愿意交出手中兵力,告老致仕,以抚平皇帝的怒气。
对于两人争先恐后的自请处分,皇帝的处理态度是留中不发。
按理说,于国公抛出的筹码远胜于纪辞官、于露白被罢官所引发的效应,果真,不出所料,最后皇帝准了于国公所奏,解了他的兵权,可一国之君也不傻,老的是该交出权力退休了,免得芒刺在背,但是于府嘛,用不着赶尽杀绝,毕竟谁都不敢保证烽烟会不会再起,永世太平。
可惜的是沈家的大郎殁了,沈家小辈都是一些庸碌之辈,再无可用之才。
身为人君,他自觉很仁慈,于露白的武艺和布兵阵法称得上是顶尖,女儿家虽然刚烈放纵些,但翻不出什么浪花,摘了她的官,了着她,让她知道她的官位是谁给的,他不想给的时候谁也拿不走,再说了,他也不想留下个过河拆桥、皇家无情的臭名。
至于于纪,则因为教女不严,但念在作育英才、诲人不倦也有功的分上,罚两年月俸,以儆效尤。
“是我拖累了大家。”于露白懊悔莫及,悔的是因着她的意气用事连累亲人,但离家这一年,她不悔。
于露谨轻轻弹指,给了妹妹额头一个栗爆,“有的事万不可钻牛角尖,官场上的事从来不是看表面,其实我倒觉得祖父有远见,有时藏在水面下的东西是谁也不知道的。”
于露白捂着头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叫出声音。是啊,官场这水太深了,打打仗,她可以,但是和那些肚子里藏了九弯十八拐的朝臣们斗智斗勇,她真不是那一路人。
也许她真该趁此机会沉潜,好好的做一个好闺女,在父母跟前尽孝,在祖父母面前充乖孙女,娱乐膝下,那些个尔虞我诈就留给爷儿们吧!
她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自暴自弃,而是自知自己没手腕、没野心,唯一清楚的是有颗清明的心。
她知道自己什么要得起,什么要不起。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眼看前头就是妹妹的院子晴川阁,于露谨停下步伐。
“我就不进去了,你一路奔波,好好歇着吧,想吃什么,让厨子给你做,洗尘宴等风头过去一点,哥再帮你办。”
“还办什么洗尘宴,没请我吃排头我就感激不尽了。”于露白自嘲的笑了笑,“对了,我那小侄子如今多大了,也好叫我这个姑姑见见。”
“也不差这一点时间,总之你回来了,大家的心也放回肚子里,这才是最要紧的。”罢官之类的事,对他这兄长来讲都不重要,妹妹平安的回家了,大家的心也就安了。
于露白点点头,转身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