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你也的确是闷坏了,去吧、去吧!骑马出去也好,我听管马的小厮说你那匹劣马这阵子看不见你,难驯得要命,你要不带那畜生出去溜达溜达,要不找沈家……明家小子打场架流流汗也行,再不济,”老国公爷沉吟了下。“杀到兵营替爷爷操练兵士都好!”
他也不是那种古板的老头子,什么女子就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孙女的教养上他绝对比自家的老太婆还开通。
只是该死的,说好不提沈家那小子的,怎么嘴上就是没把门?
众人都看好的一对,一个就这样没了,唉,他这么好的孙女,只能说沈家大郎没福气。
“那孙女退下了。”于露白蹲身朝老太爷和老夫人行了礼,迳自出了正气堂。
门外的弄潮一看见自家姑娘出来立刻趋前扶她,另外一个大丫鬟微芒则是安静的跟随在后面。
于露白身边有两个大丫鬟,性格一个外放,通情练达,一个内敛,稳重成熟,从小就跟着她,等于是于露白的左右臂膀。
“我身上已经大好,自己行走不碍事了。”推开弄潮伸过来的手,正气堂外,晨雾已经散尽,来来去去的媳妇、婆子有条不紊的专注自己手上的活儿,见着于露白纷纷对她行礼,等她走开后,才又起身干活儿。
“小姐打算几时出门?”正气堂里一个个都是大嗓门,弄潮就算候在外头,里头的事她还是听了几耳朵。
“等我去向娘请安后,你简单的收拾两身换洗的衣物即可。”
收拾衣物?不只是出门逛逛散散心,这是要出远门吗?但是她没敢问,小姐是个凡事好商量的主子,可但凡开口,就没有下人多嘴的余地,于是她只敢小心翼翼的问道:“还是男装女装各带两套?”
比起寻常大家闺秀的闺阁紧闭门户的生活,她们家姑娘出门不稀奇,行囊简单也没什么,昔日边关情势紧急时别说换洗的衣物,也曾提着宝剑就去了沙场,幸好现在战事结束了,阿柴虏也遣了特使,送来降书和签署友好关系的条约,至少有好些年那些老是挑衅不安分的番邦都不会再蠢动。
原本老爷夫人也打算等这场战事结束,就要安排姑娘的婚事,哪里知道未来的姑爷……姑娘的命真不好……
这些日子她和微芒奉命轮流守着姑娘养病,乍看,姑娘和以往在家时没什么不同,该吃饭就吃饭,该睡就睡,该喝药的时候,那苦得跟墨汁一样的药汁灌进肚子,眉头也没多皱一下,身上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就连背上裂了那么大一道口子,换药时也没听她吱哼过一声,勇敢得令人心疼,也替她捏把冷汗。
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一样?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可是人嘛,不就应该伤心了会哭,高兴了会笑,被惹毛会生气,痛了会叫喊……这样才叫正常,更何况还遭遇了姑爷那样的打击,然而这些情绪上的反应她们家姑娘都没有。
不明白的人说姑娘凉薄,可她觉得不是那回事,姑娘这是伤心过了头,人好像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你先回晴川阁,该怎么收拾,你自己看着办。”她向来不关心这些,出门在外能简单就尽量简单,也不像寻常女眷出门就十几个箱笼、装不完的东西。
“奴婢这就去。”弄潮福身走了。
“微芒随我去给母亲请安吧。”
第一章 一生一死,角易悲伤(2)
主仆两人穿过月瓶门,沿着游廊曲折而行,只见放眼处绿树葱茏,鸟儿啼鸣,满径落红,尤其荼靡盛放,秾艳靡丽,香气沁人脾肺,于露白却视而不见的经过。
说起来国公府不似其他勋贵家的规矩多如牛毛,这和武将出身的国公爷倒没多大干系,虽说武人本就大而化之,可内宅诸事还是捏在芮氏这位侯府嫡女出身的老夫人身上。
那一派正室嫡母的风范很能唬人,驭下弛中有张,张中带弛,该持的礼一项不少,三个儿子相继娶了媳妇后,她也很干脆交出内院的管家事宜,放权给大房王氏,观察一阵子,觉得她是个不偏不倚、行事稳妥的,便把管家钥匙、帐本全交了出去。
她也不用媳妇时时在她身边立规矩,就连请安这事一个月初一十五来应个卯就成,她更不像那些迷信的老妇,动不动就把佛珠挂在手里,佛号念个没完,反倒莳花弄草种菜,偶尔招几个老姊妹打打叶子牌,生活惬意得很。
至于孙子辈,她更不操心,于家孩子四岁启蒙,五岁就由各自的爹亲带到前院教养,得空时,欢天喜地的来请安,该打赏就打赏,该摸头就摸头,她也乐得做个闲凉祖母。
因为她的心宽,造就三个儿媳妇对宅斗一事也兴趣缺缺,为了几件衣裳、几样首饰、几份吃食和姨娘置气,浪费自己的精神体力,在国公府这样一等的人家,犯不着让自己变成笑话。
侍妾、通房又如何?不就是个奴才,妾通买卖,货物耳,真不行,远远卖了就是。
身为结发正妻只要将夫君伺候妥贴,把自己院子这一亩三分地的事儿理好,才是正理。
也因为家风清正,国公府上下一团和睦,比起京城许多大户人家理不清的内宅更让人心羡。
于露白到的时候,三老爷于纪早就去了国子监。
于家三房一共有四个男丁,分别是谨、言、慎、行,老大、老四是嫡子,老二、老三分别是两个姨娘所出。
老大、老三都已成家,另辟了院子住,走的是荫生路子,在衙门、官署谋得一份差使。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极少有人会在科举上头下功夫,难怪祖父不时在言语间流露出只怕一两代之后,国公府便会衰落的忧思。
二哥是周姨娘唯一的孩子,他不像这于府里其他男丁那般天真糊涂,总以为大树下好遮荫,去年府试位列第五,评为廪生,正和吏部尚书的女儿议亲中,至于四哥,一心扑在他开的生意铺子上,专心搂银子,几天不着家是常有的事。
如今猷如院里住的就只有于露白的娘亲邱氏。
她还走在梢间与内室的门边时,邱氏已经接到了丫鬟的通报,脸上一喜,让梳头的丫鬟赶紧把挑好的步摇往发髻上摆放好,于露白便进了内室。
“女儿来给娘亲请安。”于露白双手放在腰际,规规矩矩的给邱氏行了个礼。
“娘正要过去看你,身子骨还弱着呢,怎么过来了?”邱氏肤色白皙,因为夫妻恩爱,即便生育了几个孩子,眉梢增添的是女子成熟的韵致,而不见衰颜,又因出身高贵,举手投足都是优雅端庄,只是这几个月为了这独生么女差点操碎了心,保养得当的脸上也生出了好几条细纹。
“女儿已经没事了,总要下地走走,活络筋骨,这才好得快。”于露白知道娘亲这些日子无微不至的照顾与担忧。
母女俩手拉手过来坐在床沿上,邱氏打量气色显然好上许多的女儿,见她那瘦得像豆芽菜的身架子和摸在手里还是不见肉的小手,心里不由悲从中来。
她的乖女儿原本体态婀娜,强韧美丽,她日日吃斋念佛把孩子给盼回来了,却是个心力交瘁、脱了形的孩子,她花样般的女儿,这苦命的孩子,怎么就那么遭罪?
她恨不得自己能替她受苦,于是她爆发了,和丈夫大吵了一场,夫君小心赔罪,说尽好话,但是,她不稀罕,不都是他纵容公爹把孩子带出门的?
她决计不会原谅他!
凭良心说,她虽身为孩子的娘,但能见着女儿的时间实在很少,当初女儿生下来的时候还那么小,勉强算是养在她身边也就那襁褓中的两年,再来就是这回的大病重伤,可用这样的法子把孩子留在身边,她宁可不要。
她对公爹把女儿带在身边教养,明着是不敢说什么,但背地对着丈夫,哪能没有苦水,家中几房的男丁都能平平安安的待在府里享福,为什么她娇滴滴的女儿却要在漠北那苦寒的地方和敌人杀个你死我活?
丈夫有日喝醉,模模糊糊的提及公爹这般看重自己的女儿不是没有原因的,公爹虽是一介武将,却也知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国公府看着繁盛,可爵位实权也就到他这里。
他眼看着年纪大了,不知何时会退下来,将来他的家人和子孙若没有出息的人物,势必只能靠袭爵带来的俸禄和田产过活,家中主子年年增加,进项就那么一点,到最后会如何落魄,可想而知。
但是,她的心肝宝贝可是个姑娘家,不说姑娘家是娇客吗?她这闺女却得为了这一家子充当顶梁柱,每天和一群臭男人混在一起,闺誉坏了不说,闺女被养成了女汉子,她这当娘的人哪能快乐高兴得起来?
邱氏想得入神,一下忘记眼泪和叹息,但是于露白看在眼底,知母莫若女,娘亲那忽悲忽喜的神情,她哪能不知道娘亲心里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