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决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将画赶紧交出来,然后回家。
明府。
刚沐浴过的明融之散着绞了半干的发,眉目清远悠然,专心凝望的对着摊开在镶贝钿圆案桌上的物事瞧了半晌。
那是一幅长条的工笔花鸟图,荷花翠鸟,浓墨重彩,勾花点叶,精工细描,那翠鸟宛如活生生的站在荷叶上,独特的风貌前所未见。
中原的花鸟画自唐、五代才见痕迹,但是作品极少,也不甚出彩,更遑论能够传世,能画出这幅画的人,天下难寻,那翠鸟的羽毛根根分明,眼珠灵动,这样的一幅画,放在画坛,绝对可以开创出一个新的画派。
这几日,他曾派人外出打听那位小姑娘的消息,可惜毫无讯息,这卷轴他一直搁着,不曾打开来看,毕竟是旁人的东西,他总不好贸然观看,今夜,也不知道触动了什么,忽地看到便打开了。
这幅画,她是打哪来的?难道是出自她的手笔?
条幅上,有一个朱砂印,盖着小小的篆体“荇”字,这是她的闺名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画,是佳画,人,是佳人……不不,那年纪还是小姑娘迈步,一脚在门前,一脚在门后的尴尬年纪,可还称不上佳人,他多想了。
更叫他不解的是,她对他的怒目……到底是从何而起?她浑身都透着一古神秘,摸不清深浅,让人总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他慢慢觉得索然,动手把卷轴收起来,却听闻外面传来嫡母薛氏的声音,只听见她问着丫鬟,“大少爷可是睡下了?”
“回夫人,灯还亮着,只怕大少爷还在看书。”
明融之已推门出来,“母亲还没歇下?这么晚有事?”
“融哥儿怎么也这么晚还没睡?”丰腴的身材,一件玉兰色府绸对襟褙子,马面裙,发色微白,一身富贵的明府大太太薛氏保养有致,四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依旧风韵犹存。
“在等头发干,就要睡下了。”他是庶长子,母亲是因为生了他,由妾抬成的姨娘,士族中,嫡庶素来被看得极严,庶子要想出头,若国家非有分疆裂土奇功,若家族非有中流砥柱的伟业,不然庶子无论如何是敌不过嫡子的。
要不是那个花花公子出事——那个仗着家财万贯,吃喝嫖赌都沾,爱吃窝边草,园子里的大小丫头一个也没放过,又因为爱狎妓,最后与人争风吃醋,被人打死在花街柳巷里——他明融之,一辈子只能屈辱的默默活着,默默的被人遗忘。
那家伙死得真好!
“娘说两句就走。”
薛氏让贴身丫鬟扶着落坐,丫鬟乖巧的为她捏肩槌背。
“夜深不好喝茶,儿子要人送点夜消可好?”他对薛氏彬彬有礼,守着中规中矩的分寸,但也让人挑不出错处。
他也不是看不出来,薛氏对他是一种不得不用的妥协。唯一的亲儿死得不名誉,女儿又已出嫁,她想要在这府邸站稳脚步,非要有个儿子不可,又因为过继亲族的孩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要过继没有血亲的孩子,不如扶持有血缘关系的庶子,因为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他变成现在这傀儡的样子。
“不了,我来是有事要跟你商量,你猜不到吧,是桩喜事。”
“儿子听着,母亲吩咐。”母亲的身边哪来他的位子,他一直以来都肃立在旁。只要母亲在一天,这个府邸就不会是他的,他的亲生娘亲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他必须出头,没有第二个选择。
“坐下,坐母亲旁边,老是站着,像回事吗?你可不是那些奴才奴婢,要端出个样子来!”
他撩了袍子落坐,他端得再像一回事,父亲的冷待,那些奴才们背地里的窃窃私语,他们嘲笑他的出身,讥讽他名不正言不顺,这些他都知道。
“胜侯府今日让媒婆来说亲,说的是侯府的二小姐,她知书达礼,温柔贤淑,母亲见过一面,花容月貌,百里挑一,和你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我很喜欢。”
“我还未行冠礼,婚事有必要那么急吗?”
“虽然还没行冠礼,你也十六了,现在说亲算太晚了呢。胜侯府的门坎可是比我们家还要高出一大截,虽说是我们高攀,但好在那小姐是嫡次女,你是明府长子,算是门当户对,再说那二姑娘的外祖家是河东望族,三代在朝为官,对你的将来大有裨益。”看明融之不动声色,薛氏有些不舒服,若是她的孩子还在,他们明府能亲上加亲的绝对不只有一个侯爵府。
“你要知道,娶妻不但要娶贤,还要门当户对,夫妻合两姓之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知道。”官场利益结合,密布的像蜘蛛网,他未来的妻子也必须是网中一员,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士族门阀,多的是靠姻亲连成一气,也因为这样盘根错节的关系,很多时候就形成派别,在很多事情上面一定要同进退,要不然牵一发动全身,就不是好玩的了。
“不如……先订亲,等过个几年再成亲,你觉得怎样?”这门亲事,他要娶就娶,不娶也得娶。
“母亲为什么非要这门亲事不可?”不要以为他不知道,薛氏一门有三等亲嫁入胜侯府,为他娶妻,不是为他设想,而是在罗织自己的人脉,他不过是个工具罢了。
“让你娶就娶,这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将来,我们一门的荣华富贵吗?”
明融之先是沉默了许久,久到薛氏开始心虚和不满了起来,才听他不轻不重的说道:“母亲怎么说,孩儿怎么做就是了。”
那语气,任何人听了都不会怀疑他的诚意,只是没人看见他紧紧捏在袖子里的拳头和骤然冷下的双目。
薛氏满意的走了,心里琢磨着明儿得赶紧给那媒婆回话去,再来决定聘礼该准备哪些。
朝东长窗下搁着青瓷美人觚被月色拉出长长的阴影,明融之的脸色越发阴沉。
“哥哥!”
他心里一片愤恨,却瞧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从外头进屋来,正是他的亲妹妹明苑。
“怎么这会儿出来,都晚了,嬷嬷呢?”明融之眼底的阴霾一闪而逝,上前摸了摸她的发。
“我让她歇着去,这才偷跑出来的。”明苑抬起脸,那是一张还显稚嫩,但已露柔媚的脸,她明艳的眼担忧的瞅着明融之。
“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
“大太太……母亲回去了吗?”她有些结巴,环顾了四周确定连仆役也都被退了,拍着胸口呼出一口气来。
“这是做什么呢,”他拉着明苑坐下,摸她的手,是凉的。“出来也不会添件衣裳,这秋夜可凉得很。”
“大太太是不是向哥哥说了什么?”
“嗯,就说亲事。”这丫头是听到风声了吧,那些伺候的人得清一清了,她身边不需要只会嚼舌根的人。
他拿出装满蜜饯果脯的剔红六瓣牡丹圆盒,用搁在茶碟里的茶匙,自起糖渍金桔,那饱满晶莹的金桔看起来就叫人垂涎。
这些吃食,他不喜欢,他妹妹却挺喜欢这些甜食的。
“不许吃多,甜甜嘴就好。”
“哥哥,你一定要娶一个不认识的女子吗?”
“这也没什么,世间儿女婚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再过几年也要许人了,哪来的大惊小怪?!”这样的出身,他从来没想过要什么和自己心意相通的枕边人,那些都只是他要通往成功的垫脚石,在他的人生里,感情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毫无重要性。
“我还是希望哥哥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可以照顾你。”
明融之没想到妹妹年纪还小,说出来的话竟如此成熟,他沉吟了下。“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瞧瞧那位侯府二小姐的。”他并不想让那个自己亦须称作母亲的女人得逞,但是烙在灵魂深处的是以家族利益为前提的人生,他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哥哥……”
“回房记得要漱口才能睡。”
“知道了。”她最喜欢她的哥哥,最喜欢了。
第7章(1)
房荇将内功心法由丹田上至头顶的百会穴,运行至脚底的涌泉穴,经过十二条经脉,最后再回到丹田,行过大周天后,吐气纳息,见四处无人,跳下盘坐的大石,折树枝为剑,又练了一趟剑法。
习惯寅正就起的她,虽然昨晚在别人家睡了一夜,晨起还是不忘练功,拭了额头的细汗,这时候,那些丫鬟们应该发现她不见了。
她步出这偏僻的所在,行过荷花池和种着黄桷树、梅树、梨树、桑树、油桐,还有两棵长得又大又茂盛的白玉兰小径,果然听见忽远忽近的喊叫声。
那么多果树和花,和她住在河晏的时候好像,也是因为发现这样一个地方,她越走越远,才找到刚刚那个偏僻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