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毫无摇晃的停了下来。
窗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双精明锐利的眼全神贯注的看着街上径自往前走的房荇。
“薇儿……”那模样,那长相像极了一个人,可怎么这么小?
难道是她的孩子?
“大人?”带刀侍卫垂着头。
“回去以后打听一下,那房子越可还在河晏?”
“遵命!”
“起轿吧。”无比厌倦的声音复响起,人慵懒的躺回软榻,大轿渐去渐远。
回过神来的房荇完全没发现自己被不明人士注意了,抹干了眼泪以后,她才懊恼的发现自己弄丢了画盒,但幸好怀里的银票没掉,虽然可惜了那幅工笔花鸟画,但丢就丢了,再画就有了。
看看日头高挂,都晌午了,她出门半天,还有一堆事没办。
今日是大哥掩护她出的门,她这么个半大不小的年纪,别说娘不会让她自己出门进城,爹更是连商量也不必了,是她给房时保证又保证,再三保证午饭以前会在约定的地方等他,他这才勉为其难答应的。
不过,他要知道自己赚到五千两,应该会像她一样高兴吧,她已经迫不及待想告诉他这件大事了。
至于娘的铺子……明后天再想办法出门吧。
这十二岁的身体,真的很不方便!
第6章(1)
白底青丝流云靴,淡烟似秋香花纱四合盘领窄袖常服,镶宝石发绳束发,人坐在黄花梨的官帽椅上,一手支着头,额发半遮着脸,四角镂空雕云吞兽小叶紫檀案几,摆着的正是那幅赵孟俯的重江迭嶂图。
坐着的人许久无话。
站在下头的人,里衣都是涔涔的汗,即便久经风霜,也不知见过多少权贵,他还是拿捏不住上头这位的心思。
今上努力开枝散叶,子嗣众多,原有十一位皇子,五位公主,但四、七、九皇子分别于幼年时夭折,前几年,二皇子因为结朋乱党,犯了大忌,被圈禁至今,五皇子与二皇子是一母所出,出面替自己的兄长求情,也被株连,六皇子沉溺酒色,形同废人,十一皇子据说从小养在太皇太后跟前,因为是么儿,不起眼,反倒是平平安安长大了。
皇帝见身边的孩子们令自己失望,便将一直放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的小皇子接了回来,未成年的皇子通常住在皇宫的西处所,和太子的潜龙邸分开,最令人惊讶的是,十一皇子还未成年,圣上却让他迁出皇宫,分府别过。
一个未成年皇子在宫外拥有府邸,这可是开国以来没有过的事情。
朝臣庙堂议论纷纷,但皇家的事不可妄议,暗地里,诸位大臣小吏们也只能嘀咕这何尝不是陛下保护儿子的一种措施。
可也就这样,这些年,万岁爷又好像忘了有这么一个儿子,十一皇子也深居简出,除了重要年节,少见他和谁来往,完全像个富贵闲人一般。
圣心难猜,圣意难测,有旁的心思的人太多了,所幸皇帝的龙体康健,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看似风平浪静。
十一皇子问:“这东西哪来的?”
“禀殿下,是一位小姑娘送来梓廛馆的寄卖品。”说出来太难取信人了,可偏又是事实。
“且不论卖者是何人,你确定不是赝品?”梓廛馆是他的产业,笔墨纸砚书册只是幌子,画作买卖才是大宗,民间收藏之风大炽,伪造书画作品自然也大行其道,水平几可乱真,利润也不言而喻。
但真即是真,伪还是伪,想以次充好占他便宜,这绝不可能。
他向来不管这些,但是要往上送的东西,逼不得要多问几句。
“实在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珍品,小的已请国子监的卫博士掌过眼,卫博士还希望能留在他那里,好多欣赏几日。”要不然岂敢呈到贵人的面前来?他的胆子还不够大到拿身家性命来玩。
“一幅画太单薄了,太后什么没见过,什么没有,寿宴嘛,无非讨个喜气,事要成双,物要成对,既然你满口称赞,不如再去找一幅来凑对吧。”他声音低嗄,就像在谈天气好坏那般,表情不见任何情绪起伏。
“殿下,珍品之所以为珍品就是可遇不可求啊。”要满街大甩卖就不叫珍品了,华掌柜折下的腰更弯了。
“那怎么办?殿下我就想这么送……”眼看着自己干净圆润的指甲,语气里听不出什么,但那种难言的雍容气势却叫人凛然。
“……请再给小的一段时日。”华掌柜的觉得自己的里裤也湿了。
“你自己看着办吧。”他卷起图,放到一边,翻过方才中断的书页津津有味的看着《山海经》。
要他看着办,这种事能由他作主吗?太后的寿辰可不是他说延后就能往后延的。
华掌柜忧心如焚的离开皇子府,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当时为什么没想过要留一下那小娘子的住址,这下大海捞针,还不知道捞不捞得到。他回到梓廛馆,立刻唤来所有的人,要他们去寻找房荇的下落。
找到那位小姑娘,也许、也许她能替他想点办法……吧?
第五天,他终于得到消息,衣服也没换就让人套上马车,一路出城来到房家宅子。
“您说要见我家丫头?”杜氏听见有人敲门,出来一看,是个面生的人,衣着华贵,开口就说要找她家姐儿,这会儿房老爹当值去了,房时去拜访某个大儒,家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家,她怎么能让一个生人进屋,何况见女儿?
华掌柜连忙自报家门,说自己有急事,一定要见房荇。
杜氏怎么也想不出女儿为什么会认识这位自称是书肆的掌柜,莫非因为去买书纸,因而混到脸熟?可就算混了个脸熟,孩子们一个月能用多少笔墨,谈不上什么大客户,没道理还亲自上门吧?
“这不是华掌柜,您怎么来了?”从外头进来的房荇一眼就看见在院子里和母亲说话的人。
她刚从城里回来,城里到城外二十几里的路,对一个大人来说也是吃力的,何况十二岁的她,不过,仗着她从师父那里学来的三脚猫轻功,还是省了不少力气和时间,这几天,娘还一直以为她的心被这里的孩子带野了,只是出去外面疯玩而已。
看见梓廛馆的掌柜,她想该不会去卖画的事,娘亲知道了吧?
“娘,我回来了。”
“嗯,这位书肆的掌柜的,来找你有事。”看见女儿一头汗的回来,这丫头,到底都在忙些什么呢?有客人在她又不能问,晚上一定得说说她。
“真的是小娘子。”华掌柜看到房荇,喜出望外。
“华掌柜大老远的……有什么指教吗?日头晒得很,请里面说吧。”
杜氏心里虽然觉得有异,但既然是女儿认识的人,也就客套的让人进门,自己泡茶去了。
进了堂屋,华掌柜打量这老宅子,看不出什么百年熏陶的痕迹,但也没有穷到揭不开锅的样子,听说他们刚从房府分家出来,据说只分到这么一座老宅子,几乎与净身出户没什么分别。
令人讶异的是,女主人家乌黑头发在脑后盘得整齐,衣着只是一套水蓝的斜襟衣裙,整个人却是秀外慧中,看来不俗,难怪能把家里整理拾掇得清雅悠然,到处可见巧思。
“您请喝茶吧。”杜氏上了茶又退下去,临走前毕竟是不放心,悄悄吩咐了房荇,“有事,就喊娘一声。”
房荇递给母亲安心的眼神,一直等到杜氏的身影进了内室,才出声。“华掌柜的,有话就请直说吧,我卖画的事情我娘并不知晓,请掌柜的不要声张。”
“是是,我是来给姑娘送这个的。”他微愕后,从袖底掏出一张银票,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用知会父母,这家里,到底是谁在当家作主?他好奇极了。“这是另外的两千两,是后谢。”
房荇眼里无波,也不接,神情没有半分喜悦。“为何?”那画的价钱已经结清,无论他转手卖给谁,居中赚了多少,都不干她的事了。
华掌柜是见识过她的聪慧的,知道拐弯抹角没有用,于是坦白告诉她买家准备将那幅赵孟俯的重江迭嶂图权充太后寿礼,但希望礼能成双的要求说了一遍,至于买家是谁,与皇家有什么干系,他自然是守口如瓶。
房荇听完,没作声,明净淡泊的眼睛直直的看了华掌柜的一会儿,好像把什么都看明白了,她慢慢下了地,福了身子。“掌柜的,请稍待,我去去就来。”说着转身往内室去了。
她的个子坐在太师椅上脚还构不着地,语气却一派大器,华掌柜的觉得,就连许多高门千金也没有这小姑娘的从容气度吧。
华掌柜一杯清茶还未喝完,房荇说去去就来,真的去去就来,她重新坐上那对她来说还是太大的椅子,将怀里的一个小匣子连同堆在她眼前的那张银票,一起推回华掌柜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