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徐楚故意留一个吊诡,尾音扬得高高的。
他身旁女人突然开口,冲着她,挑衅和不悦说:“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女生,怎么会不懂、没意见?写小说的,不就在男人和女人的纠葛中打转?不过,我不太明白,女人渴望爱情,怎么算是自作自受和堕落?”
“我不是那个意思。”徐爱潘不些无可奈何,埋怨地蹙了花佑芬一眼。她根本不想被扯进这场争辩,退让地只求息事宁人。
那女人轻轻哼一声,没再进一步追击。方才那挑衅,似乎只为发泄一些不满。徐楚太殷勤了,净撩徐爱潘;而女人的神经太细,禁不起那种敏感。
花佑芬“哈”一声,笑声划破暂宁的空间,说:“你们别看阿潘是写小说的,稀奇古怪的想法一堆,其实关于感情的事,她最古董了——”
“佑芬,你少胡说!”徐爱潘瞪起眼。花佑芬口没遮拦的,简直替她找麻烦!她不习惯这种“交浅言深”,更不明白话题怎么会兜到她身上。
幸好这时车子驶上了高架圆环,进入市区,混乱的交通收去了徐楚对她的一些不必要的注意。
她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看着玻璃映上的自己,无端的想起通学的少年生涯,无端的想起潘亚瑟,那个身影总也不会磨灭。
是思念吗?还是爱情?爱情有什么好?有时想得深了她不免要问。看看在情爱浪中翻滚的那些女人,恋爱中的担心男人移情别恋,结了婚的女人就担心先生有外遇,无时不提防别的女人——就像徐楚身旁的那个女人。花佑芬则是所谓的第三者,她也苦。那么,爱情究竟有什么好呢?想想,她对潘亚瑟那近乎等于盲目的惦念,又算什么?
她无法回答自己。突然觉得,爱与不爱都是一种难题。
“佑芬小姐,哪里让你们下车比较方便?”徐楚抢过一个黄灯,减缓车子的速度。
“在前面的路口就可以。”花佑芬比了个手势,辅助她指示的完整性。
徐楚停下车,回过头来说:“这一路和两位谈得很投机,还真有点舍不得就这么分别。不过,也不能因为如此,就不让你们回家是吧?”闪色一笑,望向徐爱潘,晶灿的眼,直比黑空里独亮的一点晕光。“那就这样,下次再见。”
“谢谢。”徐爱潘礼貌地道谢,先钻了出去,却没说“再见”。萍水相逢不过仅止于如此,她想,与这个男人是不会再遇见。与人的疏离,她太习惯。
她等着,花佑芬客套了一番,才下得车来。黑色的宝马随即流向夜暗中,红色的尾灯闪了闪,逐渐淹没在灯红影灿的车水马龙中。
她将袋子往肩上一甩,横过两条街,大步往巷子走去。巷子静,恰恰一股庭院深深的味道;走在那其间,教人恍恍地像走在那个古老的更夜中。
五层楼的老公寓,她们住在顶楼。大门口等着一个黑长的人影,看见她们走近,身影迎了过来。
“佑芬……”很磁性的一个男中音,低沉里阴险地夹着作态的浓浓情感和相思。
“你来做什么?做什么不陪你太太去!”花佑芬沉着脸,满声怨怼。
男人柔情地俯望着她。先向徐爱潘说:“阿潘,谢谢你陪佑芬。”一面移近花佑芬,轻叹了口气,柔得折人。“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等了你一晚上。”
花佑芬动摇了,但嘴里还倔强着:“等我做什么?我跟你又没什么相干……”神态满是嗔怨,听得出十分的负气。
徐爱潘吐口气,迳往楼梯走去,边说:“我先上去了。”
“阿潘——”男人叫她,很诚恳地:“谢谢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就不必说了。她面无表情,大概是累。但看花佑芬已经又是泪又是笑地投在他怀中。她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厌恶与疲累,转身上楼。
这个林明涛不管怎么挑剔,都是无懈可击。他有自己的事业,而且谈吐佳,气质出众,风度翩翩。不仅有财有才,重要的,他有着事业成功的男性才有的独特魅力。虽然四十好几了,一点也不显老。他是那种好看的男人,也难怪,花佑芬会深深陷溺而无法自拔吧?
但她一点也不喜欢他,甚至有些讨厌。这个男人太狡猾,把花佑芬哄得团团转,又不肯给她承诺;她要走,他偏又不肯放了她。光画给花佑芬一幢幢触摸不着的海市蜃楼,教她痴痴地等,呆呆地跟着他。他只把花佑芬当情妇,索求她的温柔,却不肯把他的心说明白。合该花佑芬自己傻,情愿被人骗了又骗,活在他的甜言蜜语里。
为什么会这么傻?她想不通。踢开门,将包包丢在地上,双手张开成大字型重重往床上躺下。看花佑芬这般,她常有种错觉,像在看自己;她怕,有一天她也会陷入这样的堕落中,不可自拔且不可超生。
男女间有情爱如丛林,彼此索求触探,以满足最本能的与最原始的饥渴与欲望。丛林是没有法则的,可是他们活在礼教文明中;礼制之外,爱情成了一种罪、一种偷偷摸摸,那么委屈。她每想每要替花佑芬觉得不值,可是花佑芬偏偏是那么心甘情愿。
她不明白,隐约又害怕,那像是她的写照,一种预言的姿态。
爱一个人,最怕“还君明珠”的境遇与不堪。倘若有一天,她像花佑芬一样,爱上一个有妇之夫,成为一种外遇的形态,成为那寂寞等待的情妇——天啊!她简直不敢想!
好累。她瞪着天花板,觉得自己在往下沉,慢慢地沉下去……
她想,总在一种纯情。但人其实都是欲望的产物,在每个沉沦的暗夜,以爱与浪漫为名目,自混沌化开,掩饰欲望的原貌,而成为无瑕的初生。
爱恋,原不过是纯情与堕落的轮回。
好累!她觉得自己不断地往下沉,深深地沉入天地初开的混沌深渊。
第三章
说是不会再见面,不巧就遇见。是太偶然?还是世事偏偏的捉弄?看着徐楚闪亮的笑眼明晃在眼前,徐爱潘委顿在位子上。这世界实在有点小。
好知道他也看到她了,只得装作不认识。且他那个笑不是对她的,当作陌生省得麻烦;这是她对人的疏离以及不热情。对待人这一点,她比不上花佑芬;比不上花佑芬的热忱。性格天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对人的冷淡、不懂礼数也是她性格中的孤乖。反正她也不想求人,不依的还是不依。
舞台剧方结束,小剧场的灯光亮得有些幽暗。她对舞台剧丝毫没兴趣,硬被花佑芬拉着来,长长一二个小时,仿佛作了一个色彩诡异的梦。
“唉,阿潘,那不是徐楚吗?”花佑芬用手肘推推她。
“看到了。”徐爱潘懒懒地回一声。
一旦经过某种形式,意识到某个人的存在后,那个意念就会全面侵入进人的脑海;就像此刻徐之于她们。一次的便车之旅,短短的交谈,“徐楚”这个人、这个名字,竟变成一熟悉的符号似,一下子与她们连结上某种关系。
“过去打个招呼吧!”他的座位就在她们前面四排远而已,花佑芬站起来,带几分殷勤。
“不必啦。我想他也没有看到我们,都散场了,何必去打扰人。”徐爱潘推托着。人际关系是一种敷衍,累人。当然,她其实不是做不来,躲不过的时候,她还是有对人情世故的分寸;毕竟,她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该懂的世故她还是懂。
她带头想走,徐楚已沿着走道过来。对她们一点头,含笑的,显然没有忘记。“又见面了,真巧。”身旁的女人换了个人。上次她们遇见的那个长得极艳,充满肉体美;但眼前的这女人,清秀高挑,秀丽的长发在发顶盘成简单的发髻,没有多余的装饰品,气质很优雅,有种在户人家的闺秀气。只是她的五官极现代,接近于都会女子的知性美。
花佑芬盈笑招呼,徐爱潘也轻轻点个头回礼,拉着花佑芬掉头人就走。徐楚身上有股和林明涛相似的魅味,她实在不怎么喜欢。她的生活圈子窄,这次赶逃,她想应该不会再有“下一次”的相遇。
“你走这么急做什么?又不是在逃难!”花佑芬不免小小埋怨她一声。“你啊!就是这种个性,才会交不到朋友。”
徐爱潘个性孤僻——委婉地说是不合群。虽然一大半只脚踏在社会上,但随心所欲惯了,不懂伺候别人的脸色,又少与人来往相处,更缺乏世故的妥协,不比花佑芬性情的圆热。
也许因为这样的互补作用,两人才阴错阳差的成为朋友。花佑芬与林明涛的关系不能对别人说,怕太多的闲言闲语;只在徐爱潘从不对她的人生或价值观多说什么,既不怜悯,也不安慰,更不会附和。有时她不免怀疑徐爱潘的薄凉寡情,但想深了,却还是宁愿徐爱潘这样的“无动于衷”。女人之间总喜欢彼此谈盛情的事,话多嘴碎,听得烦死人;而她的感情难言又多难堪,也幸巧遇上一个冷淡的徐爱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