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桥头,人还未站定,双手便颤抖地去拉下白布,一点一点慢慢地,喜儿失去血色的脸孔缓缓映入她眼帘,再将布帘往下拉,赫然发现喜儿胸口有大片血迹,看到这里,眼眶一阵酸涩,泪水夺眶而出。
投井?怎会是投井?这岂会是投井!
痛心疾首间,有人走过来欲将放置尸身的薄板抬走,欧阳芸见状,勃然大怒,厉声斥道:“你们做什么!”
“姑娘,这死人秽气,宫里面忌讳,奴才们要抬出去。”负责清场的奴才身形一僵,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位年纪较长的奴才挨过来说道:“姑娘请高抬贵手,莫让奴才们难做啊。”
欧阳芸凄凉一笑,身躯终于支撑不住滑落,眼泪滴在地上,满腔悲凉间,有人将一只木盒递到她面前,她神思恍然、泪眼蒙蒙,根本瞧不真切;而后,那人又将一只镯子送到她眼前,在她耳边说道:
“姑娘,说句不中听的,您可别见怪。奴才们觉得喜儿丫头可能是……可能是畏罪自杀。”
畏罪自杀?在说笑么?欧阳芸面无表情,视线逐渐对焦,静静听着那人继续说道:“您瞧这玛瑙镯子,喜儿丫头被捞上来时手上还紧握着镯子,奴才们在井边捡到这紫檀盒,您可别说您不知道这紫檀是陛下御用的东西,喜儿丫头哪来的这东西?这分明是……欸,您就看开点节哀顺变吧。”
分明是什么?向她暗示喜儿偷东西么?人都这样不明不白死了,还落得一个偷窃东西畏罪自杀的污名,当真令她无言了。
视线落在眼前的木盒,果然是凤冬青给她的紫檀盒无误。原来,里面装的根本不是诏书,就只是一只玛瑙镯子而已,她应该打开来看的,如若她不这么小心翼翼的话,早就发现凤冬青和她开了一个玩笑,一个天大的玩笑。她怎能不懊悔?是她害了喜儿,她不应该把东西交给喜儿,是她太轻率,才害得喜儿赔上一条命。
想着喜儿遇害时该有多惊恐,欧阳芸心痛如绞,痛得几乎不能呼吸。昨日下午里还殷切拉着她梳头的丫头就这样没了,教她怎能不懊悔自责?
那丫头根本毫不知情,昨日喜儿定是照她吩咐做事,喜儿平日活动的范围也仅止于未央宫,她若要找个隐密的地方将东西悄悄化掉,那必定也是不出未央宫。她沿路遇见了什么人?又是什么人见到她手里的紫檀木盒便起了杀机?
喜儿是在未央宫内遇害的,那么想来凶手必也经常在未央宫里活动,嫌疑最大者当属摄政王身边的侍卫燕青。是他吗?真是燕青下的毒手吗?是否有人授意?
紫檀盒……诏书……便是为此起了杀机吧?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早知如此,她应该向凤冬青问来一观的,看看那诏书里究竟写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竟让人如此草菅人命。先是张德之,后是喜儿,那么,接下来是否又要轮到她这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
拒绝旁人的搀扶,欧阳芸摇摇晃晃站起来,此时摄政王正好闻讯赶来,上前欲扶,却被她甩开。她抬眼看他,唇边缓缓勾出一笑,眼神虚幻中透出一丝决绝,泪水渐干,语气平淡不悲不喜,说道:
“王爷,欧阳芸今日乏了,恕不相陪。”
说罢,毅然决然转身,一步步蹒跚艰难地走过回音桥,桥上木板颤颤,颤颤声响撕心裂肺,一整天未进食的她胃里翻腾不已,才走一半便“哇”一声吐一地,身体再也强撑不住滑落,倾倒前有人疾步上前接住她的身体。
一众奴才见状忙上前去扶,全数被蔺初阳厉声斥退。
“都退下!”
说罢,他将失去意识的她抱回屋子。
意识半梦半醒,全身烫得厉害,身子却一直被人紧搂着,挣扎着想动,那人反而将她收得更拢,她无力抵抗,最后只能由着那人抱着沉入梦乡。
第二日醒来,昨晚搂着她不放的人已经不在,欧阳芸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憔悴,身体虚软使不上劲,期间陆续有人来看她,谁问话她都不理,只是两眼空洞地看着床顶,眼泪不停自两颊滑落。傍晚的时候,母亲凉氏竟然也来了,凉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劝她放宽心别再胡思乱想;她无动于衷,一句话都听不进去,最后凉氏似乎是急了,上前握住她的手,眼巴巴地哀求她应个声,她缓缓嚅动双唇,说道:“喜儿没了,都是我的错……”语毕,又是一串泪水滑落。
如今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喜儿是因她的粗心而丧命的事实,说什么都是多余了,不是么?
夜里,那人又来了,总是不发一语的他,习惯性地将她拢进怀里抱着。
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膛,在满室寂静下,两人的心跳声音显得分外清晰。事发至今,她一句话未说,而他也未问,她一直纳闷,他为何不像其他人那样叫她放宽心想开点,甚至连那些安慰的话语也是在她半梦半醒间,才听见他在她耳边轻声诉说,生怕她碰着、磕着似地,小心翼翼将她捧在手上细细呵护,用心用情至此,教她好几次话到了嘴边又收回去。
然而,事已至此,情再深又有何用?如果真相注定那样不堪,那便让她痛痛快快地揭开吧。
眼睛又酸又痛,意识却很清楚,不自觉眼泪又滑下来,眸光一紧,已然做下决定的她缓缓嚅动双唇,声音沙粗,问道:“是你让……燕青下的手吗?”
身后抱着她的身躯微微一震,顷刻将她搂得更深更紧,声音不再清冷的他有些艰涩地启口:“第一次,是。”
第一次?她困惑了。
他语气微颤地在她耳边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个错误。邵时先边的太监张德之将诏书偷天换日盗走。诏书,事关重大,我不能让它落入他人之手。燕青追上时,张德之已经被人灭口,而他身上的诏书也下落不明,于是我再命燕青沿路搜查,追查至灵皇寺后方时,见一名女子站在池塘边,手拿诏书正低头观看,当下立刻让燕青上前取回……并且,并且善后……”
……善后?原来,这就是当初欧阳芸落水的原因,真是无妄之灾啊。
“那名女子便是我么?”已经知道答案的她语气不见半点惊讶。
他垂下眸,“是。”
“所以,当日是燕青推我落水的?”她做最后的确认,不知为何,在揭开一切后,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
“是。”他依然承认,不自觉将她拢得更紧,生怕一松懈她便会自他怀里消失一样。
他将她搂得太过严实,欧阳芸略感不适地皱起眉头,正想挣扎,又听见他在耳边幽幽说道:“但,便只有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自那之后,他不曾有过伤害她的念头。
她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从他狂乱的心跳声辨出他的心绪,只怕这像谪仙一样的人,此刻脸上正挂着她不曾见过的无助神情。
她缓缓垂眸,他的心意令她迟疑了,如今已经不是相不相爱的问题了,在一条无辜生命被牵扯进来后,她便不能这么自私地只想顺从心衷,至少,她该还喜儿一个公道。
“那,喜儿呢?不是你让燕青下手的么?”说到喜儿,欧阳芸语气不由得激动起来。
“喜儿之事与我无关。”
“那,究竟会是谁……”她低喃,思绪翻腾,又问:“张德之呢?张德之难道不是燕青杀的?”
“燕青追上张德之时,他已经被灭口,胸口一刀毙命。我让仵作验过喜儿的尸身,并无其它明显外伤,只有心口上的致命刀伤,研判应是短刃近身刺入,遇害方式与张德之雷同。”
身上无明显外伤,表示遇害之时并未挣扎,行凶者定是喜儿相识之人,如此一来,范围便缩小许多,但也不排除是凶手刻意误导,听说张德之事件最后仍不了了之,她不希望喜儿事件也是如此。
“王爷,我本欲置身事外的,可如今赔上喜儿一条命,我便不能坐视不管。我不知道那诏书对你们究竟有何重要,我只知道你们都太草菅人命了,既然是你们种下的因,便得由你们来善后,王爷该给我还有喜儿一个交代。”
“这是自然。”即便她不要求,他也不会放任凶手逍遥自在;那人离他们太近,喜儿的事情提醒了他,她其实暴露在危险之中,如若今天凶手针对的是她,那么恐怕死的便不喜儿而是她了,他该庆自己醒悟得不算晚吗?!
“芸儿,你愿信我么?”
“我只信我自己的心。”事情未明朗前,任何人都不可尽信,她只相信自己,她甚至怀疑凤冬青早就知道张德之的死与摄政王无关,却故意语焉不详误导她;人心复杂至此,还谈什么信不信?能信者,唯心而已。
他低低一笑,“那也无妨。”至少她的心此刻仍是愿意相信他的,这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