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妈说到这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住了口,硬生生在她面前勾勒出一幅“生活困难”的想象图。她咬咬唇,没说话。张妈的确没有危言耸听,现实问题最能令人挫败。她不但明白,而且还很清楚,这是个现实的社会,讲求现实的问题。
气氛有些窒闷,张妈妈作态地咳了两声,放慢说话的速度,态度也就显得特别的庄严慎重。“阿飞,张妈妈替你想过了,你三个弟妹他们年纪还小,这个家全要靠你张罗,你又要工作又要张罗这个家,一个人实在照顾不来。张妈妈是想,呃,你有没有考虑过,把小昭和乔送给人抚养,可以减轻一些负担……”就到最后,已转换成试探的语气。
她慢慢抬起头,心里有些明白了。听着张妈急切热烈地接着说:“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欢小昭,把她当作自己的心肝宝贝,比对自己的儿女还要心疼。阿飞,你一个人要照顾三个弟妹,实在太勉强了。好不好把小昭给张妈妈?我会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疼他的!”
望着张妈妈那渴盼、殷切热烈的目光,她不禁有些哑然。张妈一直在打小昭的主意,老妈还在世时,就会提过几次。这会儿跟她磨噌,迂回了半天,原来打的还是这个主意。
“张妈妈说的没错。”不等她有喘息的机会,袁太太接着进攻说:“阿飞,你爱护弟妹固然不用怀疑,大家都相信你会尽最大的努力照顾他们。问题是,你有这个‘能力’做到吗?你一直半工半读,好不容易才念到毕业,以后出社会,加上晚上兼差打工,了不起一个月赚三万多块,光是房租就占去了一大半,剩下的钱,光是你自己的开销都不够,一家子的生活费从哪里来?阿彻以后还要上大学,还有乔和小昭──这些,该怎么应付?”
“是啊!”许妈接口。“阿飞,你有能力栽培他们吗?如果你答应,我希望能让阿彻到我家来。许妈妈会供他上大学,甚至出国念书都没问题──”
“没错!”袁太太抢着把话兜回去。“我有个亲戚,曾来过这里见过乔,对她很中意,想收养她。他们在东区有好几家店面,乔如果跟了他们,不但不愁吃穿,我亲戚还打算送她去学钢琴、芭蕾,让她念一流的私立学校。阿飞──”
三个人轮流进攻,一步一步将她打入绝境。
“谢谢袁妈妈你们的好意,我弟妹们的事,我想不好再给你们添麻烦。”她望着她们,暗吸一口气,轻轻把话挡回去。
“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张妈急忙地再表态。“阿飞,我知道你疼小昭他们,不舍得他们离开。但你好好想想,怎么做才是真的对他们好,才是为他们着想。虽然说,长姊若母,可你还年轻,不需要背负这么重的担子。更何况,你们……呃,你姓李,你弟妹姓罗、姓乔,根本各姓各的,以前因为你妈还在,倒还没什么关系,总归是同个母亲;现在你妈去了,你何必背那么重的负担!”
她僵住了好一会,呆看着张妈。是的,她姓李,李蝶飞──怪异透了的一个名字。大概也只有老头想得出这种稀奇古怪的名字。听老头说,她出生的时候,窗外正好有一大群蝴蝶飞舞着来去,这个奇怪透顶的名字,就这么拍案叫定。
而就像张妈说的,她姓李,老二姓罗,美人胚子的乔,小昭的陈──他们四个拖油瓶,各自有不搭轧的姓。张妈的意思是,既然不同姓──尽管一半的血缘相同──就没有义务负担弟妹的生活。因为不同姓,自然应该就是不相关的人,感情就不可靠,牺牲自己照顾他们,到头来恐怕只是白搭。
实在的,她并没有想那么多,并没有那么“深谋远虑”。血缘的关系是这么算的吗?同姓方同宗,不同姓,隔了宗,血液里的感情浓度就不作数了?
“张妈妈,谢谢你的好意。但不管怎样说,我们姊弟都是一家人,不会因为任何因素改变。”她委婉地反驳。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以感情作底,而不是某种强迫性的连系。血缘的关系虽然是天生的,但之间的感情浓度却不是必然的。她和阿彻、乔他们之间是因为长久生活相处在一起,而产生相依的感情,而不完全是因为血缘这种强迫性的关系所致。张妈不明白,以宗族的强迫性结构组织解释他们关系,却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亲密与关系,其实是以感情作底。
对她来说,不论是与阿彻、乔、小昭他们之间,或者相识与不相识人之间的关系,感情的因素才是主宰一切的关键,甚至超过了血缘的必然性。
“哎呀!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阿飞。你们姊弟妹当然是一家人──谁说不是呢!”张妈转风转舵,立刻摆出一张诚恳讨好的脸。“我这么说,是为你担心,完全为你们姊弟妹着想。你一个女孩子家,要负担一家的生活是很累的,而且──张妈妈说句不中听的,你弟妹们跟着你,你有能力让他们过舒适的生活、栽培他们成人吗?阿飞,你也不是外人,所以张妈妈才能肯跟你说这些。我真的全是为你们着想,否则我何必说这些来惹人厌呢!”
张妈刻意把声音放得很凝重,充满现实的压迫,但表情十分诚恳。李蝶飞抬头看她一眼,又低下脸去,低声说:“我明白,谢谢张妈妈。”
她相信张妈说这些话,的确是真的出自一番好意,但老妈才刚死不久,如果张妈再晚一些时日再跟她讨论这些现实问题,她会更感激。她实在无法怀疑张妈她们的关怀和善意,可是这当口跟她说这些,无疑像是在对一个已经患了癌症的人,还口口声声提醒他说:“你得了癌症,就快死了”那般──她虽然很感激,胸怀却总有种说不出口的耿碍。
“你不必谢我,我看你就像自家人一样,小昭也是。”张妈眼中的殷切更深,目光紧攫着她,恳求说:“阿飞,我知道我的要求太唐突了一点。不过,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小昭,也很疼小昭,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而且,小昭也很黏我,当我是妈妈一样离不开我──呃,我这样说,你别介意,我只是──嗯,我的意思是说,小昭如果跟了我,我保证,一定会让他过得很幸福的。阿飞,张妈妈拜托你,让小昭到我家来好吗?”
“张妈妈……”李蝶飞为难极了,极力想避开那几双炯炯迫人的目光。
张妈妈不放过她,紧迫着:“再说,小昭还那么小,才四岁,正是需要妈妈的时候。阿飞,我知道你舍不得,但小昭需要一个妈妈──我跟你保证,我会当一个好妈妈的。”
“可是……”她迭迭后退,张妈三人便步步进逼。
“阿飞,”张妈慈爱关切充满渴望的眼神,一步步将她逼到角落,像一只不停吐丝的蜘蛛,织就一个绵密的纲,慢慢将不慎陷落的猎物逼到绝处。“张妈妈求你,让小昭到我家来好吗?如果你答应,我绝不会亏待你的。我跟你张伯伯商量好了,我们会送你一笔──”
“我不答应!”张妈的话来不及说完,即被一声愠怒不满打断;那声音粗蛮无礼,充满少年的盛气,很有几分不将一切放在眼内的傲慢。
“阿彻!”李蝶飞又庆又喜,突然松了一口气!她被逼得简直没有退路,罗彻突然过来,搅乱了这一切,她只觉得绷紧的神经突然一松,总算可以好好喘口气。
“张妈妈,多谢你的关心。我们以后的生活也许会苦一点,但这一点我们都有觉悟,无论如何,我们一家人都要在一起。小昭是我们的弟弟,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这是我们的责任,没有将他送给人抚养的道理,请你不必为我们担心。”罗彻将李蝶飞拉到身边,微微地拥住她庇护着。漆亮的眼放着光,毫不退缩地直视张妈等人。
他才十八岁,眉目之间仍流露着少年特有的不畏天地的气宇,以及一种天生既成的傲气。但仔细看他微微一个皱眉,一个转目,顾盼之间,却有着成熟男子的胆当。他的傲岸不在年轻,而因个性。大概个性自我,不流于群的人,血液里都流有叛逆的因子,都会有这样一种近似高傲的神情,因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有自己的主张,而不附和群体的意见或世俗压力。感觉就像只孤傲独行的狼,唯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接受任何命令。
他是不驯的。狈种的狗,柔驯而无节操,妥协屈附于现实。罗彻是属于狼种的男子,充斥野生动物的自尊与骄傲贵气。
先前他看张妈三人围着他老姊李蝶飞窸窸窣窣的不知在说什么,特别留了意;只见张妈步步进攻,他老姊被逼得一脸可怜的神气,他很自然就走过来,不巧便听到见张妈那无理的要求。他听着有气,虽然勉强维持形式的礼貌,态度却显得十分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