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伯公、堂叔他们为了保护一块贞节牌坊,个个拚死拚活的,甚至不惜跟自己下跪,就是求他别毁了云家的名声,让云景琛只觉得可笑透顶,名声究竟是什么?说穿了不过是为了面子。
最后,云景琛答应以“母亲为了证明自身的清白,才会以死明志”的理由,让她的牌位可以顺利进入祠堂,不过又提出一个交换条件,那就是在族谱上载明大嫂是遭府里的婢女毒害,并非殉节,以正视听,几位长辈私下研议再研议,硬是拖了半个多月,总算勉为其难地同意这个要求。
第10章(2)
八月中,天气转凉。
这天下午,云景琛把侄子叫到二楼书房,听到敲门声便说:“进来!”
谦儿跨进书房,见二婶也在座,察觉到两位长辈的态度相当慎重其事,再加上最近府里的气氛怪怪的,奴仆私下的耳语,这个年纪的孩子又最为敏感,不禁有些不安。
“见过二叔、二婶。”
“二叔找你过来,是想告诉你,有关你娘的事。”他从书案后头走出来,严肃地看著侄子。
“二叔,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阿保他们在背地里说是被人害死,可是问他是谁,又都推说不知道……”谦儿真的被搞糊涂了,急急地问。
“想来问二叔,又怕二叔会生气……你们不要当我是小孩子,都不肯跟我说实话……”说著、说著,就委屈地哭了起来。
云景琛看著侄子哭泣的脸蛋,他曾经犹豫过要不要告诉他这残忍的事实,但是不说出来,便会跟自己一样,被谎言所蒙蔽,造成永难抹灭的伤害。
“二叔之所以叫你过来,就是要告诉你,你娘确实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是被谁害死的?”他一面呜咽、一面问道。
他省去一些曲折,尽可能用侄子可以理解的方式说明。
“凶手是八姑,她担心你娘以后想要改嫁,到时有损云家的名声,才会下毒,好让别人以为她是为了你爹殉节,将来就能跟你曾祖母一样得到皇帝御赐的贞节牌坊。”
“就为了云家的名声害死我娘,真是太可恶了……”谦儿又哭、又骂。“贞节牌坊有什么用?我要我娘活著……”
“八姑自以为忠心耿耿,其实错得离谱。”同样都是对云家忠心,和瑞珠的作法却是截然不同,云景琛只能摇头。
见谦儿哭得脸上全是眼泪、鼻涕,芝恩便蹲下来,用绢帕为他擦拭。“现在你明白了,你娘并不是故意要丢下你,也不是不要你,不要再误会她了。”
闻言,他放声大哭。“娘……娘……”
娘是爱他的,并没有为了殉节,就狠心丢下他不管,受伤的幼小心灵,终于得到大大的慰藉。
过了片刻,当阿保带著抽抽噎噎的小主子回去,芝恩见相公似乎有些担忧,不禁安慰地说:“虽然谦儿还小,但是他比咱们想像的还要坚强。”
“若不是你跟我说,我还不知道他心里一直怨著大嫂,以为大嫂不爱他,才会丢下他,选择为大哥殉节。”云景琛自我检讨。“过去的我实在太自以为是,也太过盲目了,居然没有早一点看出来,也不肯听他说话,以为照顾他就是关心了,说来真是惭愧。”
芝恩握住他的手。“那是因为相公同样受了很重的伤,伤口太深,才会让你忽略了别人的痛苦。”就因为体会过那种滋味,才能够理解这份心情。
“你说得没错……”他不想日日夜夜承受那份痛楚,就把心封住、眼睛闭上,自然什么也看不见,感受不到。
“我害怕被别人知道自己是多么脆弱,所以不让任何人接近,幸好遇到娘子,能娶到你是我最大的福气。”
“我生得不美,脑袋也不够聪明,更没有缠足,可是为了相公,我什么都愿意做。”芝恩满怀情意地说。
云景琛低笑几声,将圆润娇躯拥进怀中。“只要有这些就够了。”
“真的吗?”她傻气地问。
他嗅著妻子的发香。“若真的在意女人的长相,就不会退而求其次,答应你爹的请求,由你代嫁了……如今我更庆幸你肯嫁给我。”
同样一句话,如今再次听到,却是分外甜蜜,让芝恩的心都融化了。
“我也很庆幸能嫁给相公。”她真的好高兴来到这个世上,更谢谢娘把自己生下来,才有这么幸福的日子。
接下来的日子,逐渐回归平静。
云景琛还特地找来工匠,将封住那口水井的围墙全都打掉,不再视它为禁忌,只留下深深的悼念。
由于必须经常出远门,云景琛便又从家族同辈里头找出几位能力不错的,夂办他们一些事情,好让自己能多点时间待在家中,陪陪家人。
就这样,冬天已经到来。
十一月的某天早上,福婶奉了叶老爷之命——其实是她自告奋勇,带了好几帖昂贵的补药来到云家,让芝恩既开心又困惑,因为她的身子很好,又没病没痛,应该不需要吃这些东西才对。
“……三姑娘嫁给姑爷都半年了,肚子还没有消息,老爷当然会担心,所以要我来问问,你们夫妻的感情好不好?姑爷疼不疼你?”
芝恩喜出望外地问:“爹真的担心我?”
“那是当然了,自从二太太替老爷生了个儿子,他就成天笑哈哈的,也更常提起三姑娘,想著何时能抱到外孙……还真是现实。”最后一句话,福婶只是在嘴里咕哝,说得并不清楚。
芝恩眼底闪著一抹泪光。“回去告诉爹,相公对我很好,也很疼我,这些补药我一定会煎来喝的,请他不用担心。”
“知道姑爷待三姑娘好,我也安心多了。”见从小带大的主子面色红润,也没少块肉,福婶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放下。
于是,福婶留在云家住了几天,直到回去之后,云景琛才从外地回来,芝恩顺口跟他提起这件事。
“岳父太心急了,咱们才成亲半年,孩子的事不必勉强,你也不要想太多,孩子要来,自然会来。”云景琛不希望影响到她的心情,让芝恩成天愁眉苦脸的,自己就是喜欢她温温的笑意,令人跟著全身放松。
“不要去在意旁人说什么,就算是岳父也一样。”
芝恩因为他的体贴,跟著放宽了心,而当家主母的工作,她也在学习当中,希望能慢慢上手。
就在一个下雪的夜晚,云家太夫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当时连伺候的婢女都不在身边,直到天快亮,才被人发现,就这么孤伶伶地走了。
在几位长辈的要求之下,云景琛把丧事办得相当隆重,不只乡亲,就连官府都派人前来吊唁,一块贞节牌坊,代表女人的一生,其中包含著血泪,以及荣耀,但是背后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待太夫人的丧事办完,已经是春天了。
这天,三房的媳妇儿宋氏被云景行从娘家接了回来,就算她想一直待在娘家,长辈们也不会同意,只能怪自己当初不长眼,嫁错人,怨不得谁,而曾在别庄“修身养性”过一段时日的云景行,也被爹娘逼得指天誓日,绝不会金屋藏娇,也不再去找那位寡妇,夫妻才和好。
就在芝恩以为可以过太平的日子时,云贵川夫妇又偏偏挑这时候提起分家的事,他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多年,决定用捐官的方式帮儿子买个五品官,心里盘算著到时再依靠拜门、拜干亲的方式,来个攀附权贵,谋取更高的官位,总比在家里看侄子的脸色要强多了。
云景琛面无表情地听完之后,只丢下一句“只要二叔同意,侄儿便没有意见”,心想远在四川太平县担任知县的二叔,为官耿直,又重视家族和兄弟感情,只要能说服他答应,自然就不反对。
回到肃雍堂,他将这件事告诉妻子。
芝恩轻磨眉心。“就算分了家,还是一家人,三叔他们若是出了事,咱们又不能袖手不管。”
“景行的能力如何,我比谁都还清楚,别以为到时还能依靠大房和二房,顶多接济他们一下……”云景琛当著两位长辈的面,也不想把话说得太白,加上还有个二叔在,就让他来作主。
“不过我看二叔也不会同意的,免得三叔他们将来落魄了,丢了整个家族的脸面,所以你不必去操这个心。”
她抬眼看了下相公。“那么我有一件事,想跟相公商量。”
“什么事?”他问。
“我想让谦儿暂时住在肃雍堂,我也好就近照顾,等他成年之后,再搬回永誉堂也不迟。”芝恩希望能尽自己的努力,多关心一下那个孩子,只要自己办得到的,都愿意用心去做。
云景琛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当然好,不过就是辛苦你了。”
“我不怕辛苦。”她盈盈一笑。“以前在娘家,就算主动关心家人,也没人会领情,如今出嫁了,相公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有人可以关心,也愿意被我关心,是件很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