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茹观”死去那日,穆朝在御书房里晕过去,后来他上奏折说要退隐朝堂。”
语毕,他细细审视阿观的表情。
她尽管心中波涛汹涌,却不让脸庞泄漏半分,人人都教导她生活在这个时代隐藏情绪是绝对且必要的学习,上一次当学一回乖,即使不愿意入境随俗,可若不想再面对一次鸩酒或三尺白绫,她还是乖乖学了。
见阿观这般态度,皇帝轻叹后,继续说:“口谕、圣旨,不管朕让人传过几道命令,他依然故我,不愿入宫、上朝,不愿多看朕一眼,他啊,是打心底把朕给恨上了。”
阿观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难道是后悔对她的安排?难道是没料到冲锋陷阵的大将军会为女人放弃前途地位?齐穆韧真的放弃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想逼皇帝妥协,还是罪恶感作祟?
纷乱的因由困扰着她的思绪,不不不她不能多想,那人早已经不关她的事。
垂眉,阿观不语。
皇帝摇头,固执啊固执,这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倔强,偏偏还爱得这么深入,真不晓得月老是怎么牵红线配对的?
是阿观打乱他的计划,他原想用她的命逼穆韧接位,等之后寻出脉络找出想对付穆韧的背后黑手,再让她易名改姓重新回穆韧身边。
谁晓得她说服了自己,不再强逼穆韧入主东宫,更用一句“君无戏言”,迫得他不得将她给交出去。
君无戏言啊……一句话让他进退不得,偏穆韧又是个不肯放手的……天底下有这么难办的子女,身为父母的能不头痛万分吗?
“朕找过姜柏谨,与他聊了一宿,阿观,穆韧对你的心思,比你以为的更重。”
阿观保持沉默,一次两次提醒自己,齐穆韧于她是不相干的第三人,她无须为他情绪起伏,不必为他心痛,在他决定下毒的人是叶茹观时,他们之间已经划断所有关联。
见阿观八匹马都拉不开的态度,皇帝又问:“你真的可以将过去遗忘得一干二净,真的能够挥剑斩断与穆韧的感情?”
阿观苦笑,怎么赖到她头上,真是冤枉啊,分明挥剑斩断一切的人,不是自己。
“启禀皇上,民妇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女子,民妇在选择自在快意的同时,便也选择了不计较恩怨以及遗忘。”
“如果朕告诉你,何宛心是宥宾的人,她是有计划地接近穆韧,目的在于除去你之后除去穆韧,你还能这般云淡风轻?”
除去齐穆韧?
心一凛,她拢紧双眉望向皇帝,急着想发问,可是……等等!话不能听表面,要取其深意,脑子飞快转三圈,她压下狂奔的心跳声。
皇帝知道何宛心的目的,齐穆韧岂会不知,就算他真被蒙在鼓里,他是皇帝钟爱看重的儿子,皇帝岂能教何宛心得手。
恢复平静,阿观还是不语,那态度仿佛置身事外。
“何宛心被毁容了,她让穆韧关在王府里面。”也许很快的,穆韧会连同宥宾其他罪证一并呈上来,到时他要怎么处理那个从小没有母亲护佑的大儿子?
穆韧可以放过看家,甚至让穆笙出面,资助他东山再起,但肴宾招惹的是阿观,还把她给“害死”,依穆韧对阿观的感情,恐怕光是将宥宾贬为庶民,也无法消弭他的怒气。
一摘使瓜好,一一摘使瓜稀,三摘犹可为,四摘抱蔓归。他能把儿子一个一个除去吗?穆韧是对的,早在几年前他就该大刀阔斧切断他们不该存的野心,如今,晚了吗?
阿观一贯地不表现出半分态度,一贯地冷漠,摆明事不关己。
皇帝有些后悔,他没料到穆韧会为了阿观啥都不顾,当年何家入罪,穆韧回京遍寻不着何宛心的踪影也没有如此啊。
他终究不够认识自己的儿子,也不够认识阿观,她与其他女人不同,若是换上旁人,确定事情有转机,还不笑着乐着尽快奔回丈夫身边去。
皇帝深深地睇了阿观一眼,低声言道:“今儿个早上,穆韧终于上朝,可是他不是想替朝廷办差,而是要对付宥宾,他恨宥宾与何宛心联手图谋害了你。”
然后呢?他对付完他们,罪恶感便能稍稍减轻?随便了,与她无关,她不想挂心。
见她波澜不兴,皇帝兴起几分恼意,她还真是铁石心肠。
“难道你没有半点动心,穆韧为你与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弟翻脸,为你,他砸了宥莘的房子,逼得宥莘对程氏出手,还打掉她腹中胎儿,他为了你放弃官爵禄位,甚至与何宛心情断缘灭。”
阿观苦恼,皇帝的帐本是怎么计算的,怎会弄到最后每件事好像全是自己给招惹出来的?
齐穆韧与那群皇子们决裂,是因为他们算计他、谋划他,要平安生存,反击是不得不的手段;他放弃官爵,或许是明白了官海浮沉能顺利退场的人太少,他选择明哲保身。
至于何宛心,她都与大皇子合谋了,一个对自己无心的女子,齐穆韧若还无法断情也未免太愚昧,而齐穆韧从来就不是个可以令人支配的傻瓜。
第五十四章 凌叙观(2)
见她依旧不动如山,皇帝问:“朕说这么多,你半句都没听进耳里?你的症结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无法原谅穆韧的一时过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难道从来不曾做错事?”
话说到此,阿观不得不回应。
“皇上,您说的都不是重点。”
“不然重点在哪里?”
“民妇于王爷而言,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影子,是在紧要关头可以被舍弃的棋子,是旧爱出现,便可以随意抛下的新欢,民妇虽无身分权位,但民妇看重自己,不愿意成为他人弃子。”
她的生命,由自己操控,她再也不交出所有权令男人对自己予取予求。
齐穆韧的错,不是在做了错误选择,而是心态。
他始终是个高高在上的王爷,这个时代、这个环境,允许他爱上无数女子,而不管她再努力学习,也成不了宫斗、宅斗剧中的佼佼者,既然如此,她怎能允许自己再次沉沦?
她胆怯了,她曾与爱情对赌过一回,却把本钱输个精光,她并非赌性坚强的女子,所以下定决心收手,再不轻言下注。
“你就这么骄傲?”
“民妇不是骄傲,而是胆小,民妇不允许自己犯下两次相同错误。”
这场对话的结果是皇帝甩袖而去,两人不欢而散。
惹皇帝生气,阿观多少有些担心,那是基于现实考量。
眼前自己身无分文,离开这里后,除了行乞,大概没有更好的营生之计,可是要为五斗米折腰,她确实不乐意。
所以她睡得有些糟也吃得不香,总觉得身子怪怪的,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安慰自己,也许事情没有想像中那么糟,可是帝心难测啊……
会想齐穆韧吗?
当然,一天想好几回,可她不允许自己承认。她总是在午夜梦回时想到那天、那些个力不从心的日夜,泪水悄悄宣泄。
好痛,被抛弃的感觉糟透了,她没想过会在爱情路上遭遇这样的重大挫折,她以为自己有能力应付一切,却在碰上险阻那刻发现,呵……原来她没有想像中能干、潇洒。
没有那个肚子别吃那个泻药,这是阿嬷教她的。所以她这种怕肉痛的人,得比旁人更懂得记取教训。
不想他,她告诉自己。
不念他,她逼迫自己。
她说服自己,说是等那股噬心疼痛熬过,她就能重生。
她对自己笑,她拉开自己的脸,把喜、怒、哀、乐各种表情都训练过几回合,她叮咛自己,可以伤心,但伤心不能泄底,她只要能够伪装到别人看不出底细,那么她就能够骗过自己,苦难,已经过去。
沾沾墨汁,再写一遍〈伯夷列传〉。
桌上已经叠了数十篇文章,而她对〈伯夷列传〉情有独钟,应该是因为……亏欠。
她亏欠远方的爸妈、亏欠他们的教导,她不该说谎、不该为一把“莲荷呈祥”而离开他们。如果穿越是一种惩罚,惩罚她对父母亲的不孝,那么她真的受到教训、真的学乖了。
只是,依然亏欠,因为她再也无法走到他们面前,对着他们把〈伯夷列传〉从头到尾背一遍。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
她的字越练越好了,看得连自己都有几分骄傲。
无预警地,她想起那幅画、想起那首“结卢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想起齐穆韧不夸奖她精心练习的文字、不夸奖她累积十数年的画功,只夸奖她盗版了人家的诗词。
那时,她气到很无力,倘若他现在有机会看到她的字,会不会耳目一新?
又来了,才说不要想他,怎地一个不经意就让过去光阴在脑中盘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