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育清让木槿先回屋里,她拿了块长棉巾替齐靳慢慢擦拭头发,他的头发又浓又密,黑得发亮,握在掌心里,柔顺无比,人人都说他性子刚硬冷僻,他们应该来看看这头黑发,他原先的性子也是如这头黑发般柔软的吧,只是环境造就出他的刚强性子,也是啊,若他不够坚强,怎能活下去?
低下头,她的头发与他的迭在一起,两股黑丝交织成一片细网,网上她的心,突地,诗句入心——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手一抖,满面飞红,她在想什么呵?他们只是朋友、无涉男女之情,松开他的发,黎育清欲盖弥彰地解释一句,“行了,差不多要干了。”
她的脚步有点局促,坐到对面,看他吃东西。齐靳注意到了,却故作无所觉。
他很能吃,才一会工夫,大半盆的饭已经吃得见底,满桌子菜肴也扫得差不多,她特意做三人份,本来还想多了,肯定要浪费掉,大冷天的,明儿个剩菜会冻成冰,没想到,他还真能吃……
她替他盛汤,一碗一碗又一碗,直到连汤锅也见了底。
“你饿得很厉害?是不是军粮没补上?”
如果是的话,那就太惨了,这样寒冷的天,千万将士饿着肚子打仗……光是想象,她眼底便浮上一抹哀怜。
他微笑道:“不是军粮的问题,我很会吃,也很爱吃,小时候,最深刻的记忆是饥饿,所以只要有东西,我都会吃光,免得下一餐时挨饿。”
还笑得出来?黎育清听他这样说话,鼻子发酸。
堂堂的世子爷呐,童年最深刻的记忆竟然是饥饿?如果是她这种没娘疼、没爹爱的也就罢了,可他又不是。
但她没问,心知肚明是因为珩亲王妃,只是王妃怎么能够这样痛恨亲生儿子?都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怎就忍心这般对待?
齐靳见黎育清听完自己的话,眼底没有疑问只有了然,所以是齐镛早就对她说过?那么江云的事,她定也明白,难怪了,难怪她突然写信给他,难怪她会找一堆琐碎杂事来鼓励他好好活下去。
其实,他并没想过死,即使江云因自己而殒命。
这样是不是有些薄情?
都说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都说双飞蝴蝶生不同衾、死同坟,在许多人眼里,他与江云是极恩爱的一对夫妻……也是,堂堂世子爷,若不是因为真心爱着,怎肯求娶一个小辟员的女儿?
如今她为自己而亡,照理说,他该为她的死而悲愤哀恸、伤心欲绝,但或许是性格冷僻,他并没有太深刻的伤心。
生气?有的,因为动手的是自己的母亲;愤怒?有的,因为动手的那个女人怀胎十月生下他,他即便有怨恨,也无法找她复仇。
伤痛多少有,但并不到与江云生死相随。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也许是从小没被疼爱过的男人学不会怎么疼爱女人,也许是他天生冷情,无法拿爱情回馈女人,所以他在战场上,对着敌人宣泄满心愤怒,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为江云殉情。
黎育清担错心了,但他不打算点明说破,因为她的来信,总是教他愉悦。
第二十章 我只和你说(1)
见齐靳把最后一口饭吞下肚,黎育清唤来下人把餐具收走,回头,见到他已经斜靠在软榻上,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昏昏欲睡。
知道他肯定很累,不过这会儿睡下可不行,头发还没完全干,肚子里食物尚未消化完,这样躺下去、肯定要生病,就算他身强体健,也禁不起这么糟蹋。
黎育清硬拉起他的手,逼着他在屋里来回走动。
他没有反对,因为在喜欢上她的信之后,他也喜欢上握住她软软的小手心。
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没什么力量,恐怕一把刀都握不牢,但他大大的、硬硬的、很有力量的大掌,只要握上她的,不知不觉间就会涌入源源不绝的力气,好像天塌下来,自己也能轻易顶起。
这样有碍小泵娘的闺誉?可不是嘛,但他看看身量只到自己胸口的黎育清,替自己找到好理由,丫头还小,很小很小,小到不必在乎那种东西。
可才说她小,她立刻老气横秋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唠叨。“刚吃饱不可以躺下,会积食。”
何况吃这么多,真不晓得他的胃是什么做的,黎育清嘟囔两声,拉着他,在屋子里慢慢踱步,她没吃东西,却乐意陪他一起消食。
“边关的事,你不在真的没关系吗?”
她只是找个话题,并非刻意探听,因为真的想要听听他的声音,很久了呢,好久不见,久违的世子爷、久违的情谊,她仰头、饱含笑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个男人。
“我培养不少自己人,在明里、暗地都有,他们办事,我放心。”这些年他和齐镛没白混,能够替他们做事的人,一代接一代,栽培实在。
这种事,便是对父亲齐靳也没提过,怎会对着一个小丫头提?只为安抚她的心?安抚……明明是陌生的行为、陌生的经验,可怎么一面对她,他便做得驾轻就熟?
黎育清没注意到他的纠结或者疑问,只是点头,再问:“你预计什么时候班师回朝?”
“待朝廷派大臣同梁国谈停战合约,大概也要开春二月左右,等大小事处理完毕,约莫是三月底、四月初吧。”
“接下来,你要去打哪里?”
黎育清记忆中,在这场大胜利之后,齐靳将南征北讨,立下无数战功,皇帝龙心大悦,在他死前两年曾欲封他为定国公,但齐靳拒绝了。
也是,有亲王爵位可以世袭,谁会想当国公爷。
齐靳闻言,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黎太傅将朝堂里的每件事都与小丫头分析吗?她怎会知道接下来自己不是返京休养生息,而是走往下一个战场?
“你没想过,也许皇上会让我留在京里?”
他的反问让黎育清心头一抽!她暗骂自己一声笨蛋,问得太过理所当然,却没想到露馅了,她总不能说自己是根据上一世的经验得知的。
她支吾一阵,才顺利找了个理由,“你是个将军,战场是你的舞台,就像珩亲王,不也长年待在边关?”
假设珩亲王知道,这样一个般般杰出、样样肖似自己的儿子被妻子苛待,他心里会怎么想?
“我与父亲不同,我本是文官出身,若非前两次战事兴起时,我在皇帝面前透露了一些作战法子,皇帝哪有那么大的胆识,敢任用我为将军,让我领兵上战场。”说到这里,他面上透出两分得意。
“所以,皇帝知人善任,而你大胜了,不是吗?”这回,她说话时多留了几分心思,没提及大梁那一半被他挖过来的国土。
“对,我大胜,大齐得到梁国近半的国土,土地不算什么,重要的是那些土地上有煤、铜和铁,有许多大齐没有出产的矿产。”
得意更甚,齐靳心底思量着,皇帝收到告捷书信,这个年要过得更欢快了吧。相对地,京城里那些对齐镛暗里动手脚的人,这段时间必会歇手,然后转往顺县、应县、勤县、乐梁,布置下一波行动。
这回,守株待兔,他耐心等着呐,就怕他们不动。
“你可是替朝廷立了大功,说不定朝廷会颁下圣旨、往雁荡关论功行赏,你不在的话,没关系吗?”
“放心,朝廷休沐到十五,就算要择定前往雁荡关颁布圣旨之人,也得等到十五过后,从京城出发,至少要一、二十天才能到达边关营区,我只要在元月底之前赶回去就行。”
换言之,他要在黎府待上近一个月?
这个消息让黎育清笑逐颜开,所以有二十几天呢,二十几天的朝夕相处,他们可以不停不停不停说话,她可以不停不停不停喂饱他让人心疼的肚子,她可以不停不停不停地看着他,忘却想念有多么令人讨厌。
想念……他?
是啊,怎么不想念,他们碰面的时间那样少,离别的时刻那样长,长到令人心发慌,若不是一封接一封的信相接系,也许他早已忘记自己。
可她也怕自己的信扰人,每回常业送完信,她都要厚起脸皮问上一句,“将军厌烦我的信吗?”非要他笃定摇头,她方能安下心。
黎育清仰起头,直觉对他言道:“虽说士为知己者死,你感念皇上的知遇之恩,却也得把自己的命给好好留着,千万别为着抢功劳,把冒险当吃补、越吃越乐。”
“你为什么一次两次提醒我,把命给好好留着?你认定我会在战场上丢掉性命?”
她就这么担心他为江云,连命都不要了?齐靳低头,灼灼目光盯上她的脸。
听他出口问,她又忍不住想骂自己一声笨,怎老是忘记在他面前保留?
低头,她细细挑拣起合宜说词,“我这不仅仅叮咛你,也是叮咛五哥哥,在谢教头的悉心指导下,哥哥这条武举路是走定了,武官要往上爬、要功成名就,约莫只有上战场这条路子,我真担心哥哥那瞻前不顾后的性子,怕他冲动冒进,更怕他以命搏功勋,只能时刻叮咛,念着念着就念到齐大将军头上,你能多少听进去就听一些,若觉得厌烦,就请大人大量,原宥小丫头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