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靳的母亲待他极为刻薄,却甚是宠爱小弟,没有人明白,同为一母所出,怎会有如此天差地别的待遇?
叔母的行止,常让他联想到郑庄公与其母武姜的故事。
武姜疼爱小儿子共叔段,为了将大儿子郑庄公赶下王位,母子连手背叛郑国,最后事败,郑庄公流放母亲武姜于城颍,他言道:“不至黄泉,毋相见也。”
齐镛曾经以此嘲笑齐靳,问:“倘若哪天,叔母想让齐坟当上珩亲王世子,会不会学习武姜,企图害死你这个嫡长子?”
那次,齐靳连考虑都不曾便回答,“会。”
齐靳笃定的答案,压得齐镛呼吸不顺,他这不仅仅是嘲笑别人,更是狠狠地嘲笑了自己,因为如果他的问题是——为了皇位,你的兄弟会不会企图杀死你?
那么他的答案不是“会”,而是“铁定会”。
手足情深?哼!
在那样压抑而恶意的环境中长大,任何人给的一点亲情与温柔,都会在人们心中留下深刻痕迹,因此父皇念念不忘黎正修,也因此齐靳念念不忘江云。
江云的父亲不过是个小宫,那种身分怎么也别想进得了珩亲王府大门,但为了那份难得的温柔,他想尽办法抢立功劳,好让父皇为他们赐婚。
这门亲事,叔父自然不同意,但叔母却乐意得很,她就怕娶进门的世子妃娘家势力太大,她压制不下。
年初,他们成亲了,江云的日子过得并不畅意,但她是个逆来顺受的女子,再苦也能咬牙熬下去,不教经常在外办差的齐靳为难。
她越是这般柔情似水,齐靳便越是将她摆上心,即使齐镛始终不认为这样的女子适合齐靳,然而这份难得的柔情,是齐靳此生都割舍不去的感情。
话说回来,就是手足之间不可靠,因此不管自己乐意与否,都必须尽全力拢络黎正修,只是要黎正修摆明态度站在自己的阵线里,恐怕他必须有更多杰出的表现才行。
都说了他是只老狐狸,除非确定自己身处的地方很安全,否则不会随意做窝。
不过,在黎府住了将近十日,齐镛和齐靳对黎正修的看法有重大改观。
齐靳收回自己的怀疑,他普经怀疑黎正修非能臣;而齐镛也收回那个认定,他认定父皇并非一定要黎正修不可。
过去几天,每个早上与下午各一个半时辰,他们会与黎育岷、黎育莘在墨堂里听黎正修讲课,他讲四书五经,但不像宫里太傅教的那般无趣,他旁征博引、引经据典,随手拿出来印证的例子多到数不清。
他讲朝事、讲征兵,他讲纳税盐制的弊病一针见血,让人无反驳空间,他提贸易、说边关防御,头头是道,让一屋子的年轻学子暗自赞叹。
齐镛、齐靳不得不承认,就算是老狐狸,他也是只很厉害、很有本事,成了精的狐狸。
如果过去,齐镛对父皇和黎正修关系的理解在于情感,那么现在他明白,除了情感之外,黎正修对政治的灵敏度与反应,绝对值得他们竖起拇指,大喊一声佩服。
然而他也必须说句实话,黎正修的四个儿子都远远不及他们的父亲,因此他才会从孙辈当中挑中黎育岷和黎育莘吧。
他不反对黎正修的安排,更何况他还真想知道,如果黎育莘违背对妹妹的承诺、搅和进他们之间,黎育清会有怎样的反应?
“齐靳,对于黎育岷和黎育莘,你有什么看法?”
他笑望齐靳,两个人一暖一冷、一温和一严肃,他们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却异常地投契。
齐靳不多话,却字字珠玑。“假以时日,黎育岷会是第二个黎正修。”
黎育岷太聪明、太有眼色,也太懂得抓住每个机会,偏偏又想要掩饰,刻意表现得如黎育莘那般单纯。
那或许骗得了别人,却蒙不来他们两个,因为尔*我诈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计谋暗算是他们日常的娱乐,黎育岷那套对他们来说只是小儿科。
齐镛笑得越发灿烂。“英雄所见略同。”
黎育岷的心计绝不在黎正修之下,这几日,他刻意交好,黎育岷却表现得不愠不火,不巴结、不谄媚,与他保持安全距离,他绝对相信那不代表志节清高,而是欲擒故纵。
也许黎育岷想与自己建立起像父皇与黎正修那份类似亲情的友谊,但比起父皇,他更冷血、更不信任周遭的人,齐靳是个例外,因为他进入自己的生命时,是在他对这个世界尚且懵懂的三岁童年。
但他明白,黎育岷绝对是个人才,他不但有天资也有毅力,才十四岁就有这等功力,再给他十年磨砺,他会变成怎样的人?他相当相当期待。
“有心思,却远远不如黎育岷;没有足够天分,却愿意付出双倍心力,换得成功,他不惧艰难,刻苦自劻,在这样的努力之下,也许会考上秀才、进士,但宫位绝对做不大,因为他的脾气无法与那些文宫周旋,如果我是他,会选择弃文从武。”
拿笔杀人拚的是心计,拿刀杀人拚的是力气,黎育莘有一股傻劲,以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没道理的义气。
齐靳能眵确定,黎育莘对他们的刻意疏离与黎育岷的欲擒故纵不同,他是真心想待在墨堂里,认真同祖父学习,并不打算和他们建立关系,他的努力是为着让妹妹过好日子,并非想要飞黄腾达。黎育莘与黎育岷最大的不同是,他没有野心。
齐靳亲眼看见黎育莘在黎正修的课堂上认真听讲、努力发问,回到屋里,将一日上课所学记录成册,交给读书比自己更有天分的妹妹。
他亲眼看见,黎育莘将祖父赏的甜食小心收好,带回星里给妹妹,他也亲眼所见,黎育莘背着人、握紧拳头对天发誓,要给妹妹最安定的生活。
齐靳的嘴巴无法同意手足之情,但他的心己经被说服,这个世间的确有亲情,只是他的运气太背,无缘遇见。
他不想插手黎府之事,要拢络谁是齐镛该烦恼的,与他无关,他现在该想的,是如何建立更大的功劳,让皇帝同意他在外头立院建府,但……黎育莘咬紧牙关、信誓旦旦的模样,感动了他这块寒冰。
进府第三天,齐靳问黎育莘,“想不想练武?”
他想也不想的绕过自己,走掉。
第四天,他对黎育莘说:“练出一双硬拳头,才能保护妹妹不被欺负。”
黎育莘还是绕过他,走掉。
没想到第五天,他却走到齐靳面前问:“你可以教我练武吗?”
他不明所以,命人去查,才晓得杨秀萱的双胞胎儿子黎育文、黎育武联合三房的庶子黎育陶拦下黎育清,要替他们的五姊姊黎育凤出气,她挨打了。黎育莘知道此事时冲过去想护住妹妹,却打不赢身形高出自己许多的黎育陶。
然后齐靳再次确定,黎育莘的话没有半句作伪,他做任何事,全是为了黎育清。
当下,齐靳便同意教他武功,从扎马步开始教。
之后,他听说黎育莘卯时初便起床,练半个时辰的马步,这对初初练武的人,不是件简单的事,但他做到了。
今晨上课,黎育莘在他桌上摆了一个竹刻的笔筒,他没解释,齐靳却明白,那是他在表明立场,表明他们之间不是交情,而是银货两讫,他们的关系依然泾渭分明,他牢车守住对妹妹的承诺。
黎育莘不对他多话,齐靳也不是多话的男人,于是他点点头,把东西收下。
这是他与他的默契。
“我会收服黎育岷的。”齐镛说:“你负责收服黎育莘。”
齐靳瞄齐镛一眼,这两者的困难度不一般好吗?
“怎样,办不到?”齐镛挑衅问。
不是办不到,而是不想办,别人不了解齐镛,他能不了解?
他要的人才是黎育岷,不是黎育莘,故意接近黎育莘……纯粹是想看两兄妹为此吵架,以证明他所料无差——世间没有手足亲情。
他尚未回话,便听见一群女子的声音传来,抬眼望去,齐镛脸上的笑容更灿烂迷人了。
黎育清暗地里叹息,她没猜错,那样明显的字迹差异,老夫人还是将一百份罚写收下,解除黎育凤的禁足令。老人家有意思促成好事,反正家里的丫头年岁还小,不怕传出去坏了名声。
以柳姨娘的女儿十一姑娘黎育芬的八岁生辰为借口,杨秀萱让四房的姑娘全聚到花园里玩乐,园子里摆了桌子,桌上摆满茶点瓜果,打算庆贺一番,没想到二、三房的黎育蔷、黎育秀、黎育月、黎育虹,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消息,全带着礼物赶过来了。
也不知道是有志一同还是真心为黎育芬的生辰庆祝,居然一个个都盛装打扮,把能够上身的珠钗环佩全给戴上。
也是啦,贵客临门这些日子,每日的活动行程该探听的也都清楚明白了,今儿个老太爷出府,不能替三皇子、世子爷上课,他们不来逛逛园子还能往哪儿去?难不成闷在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