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来了?”苗倦倦先是一喜,随即心下一沉,迟疑道:“若是见……好似不合规矩。”
她早将王府后院妾室守则背得滚瓜烂熟,其中有一条便是上等小妾以下娘家亲眷,若未得王爷发话,或是大节时出府回门一回,否则统统一概不可入府相见。
少数有那个资格得与娘家人会面的,只有王妃、侧妃或是贵妾。如今王府尚未有王妃和侧妃,贵妾倒是有十九个,其中以蕃王佳娜公主为尊,福王郡主曲贤儿、护勇国公家千金柳无双、蝶刀门玉女掌门人赵玉、漠北第一花魁木芍药等人……在王爷面前最为得脸,偶尔可在生辰日或大节时于府中会见娘家亲眷。
思及此,她有一刹地恍惚,心下有些刺痛。
甩了甩头,苗倦倦将不该浮现的心绪逼出脑间,面上端起合宜谦逊的笑。“劳大总管代为告知我父一声,若无要事,待年节回门时再相见。”
王大总管面上笑意不改,目光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小主不需担忧,王爷已有令示下,准小主今日与苗老爷会面,一叙父女之情。所以小主可要见?”
他竟然特别准了她见娘家人……
她心下一热,脑子有一瞬地昏昏然,不知哪冒出的喜意争相破芽而出,一时间浑忘了该回话。
“小主?”
苗倦倦这才回过神来,双颊酡红似榴花艳艳,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才回道:“咳,如此谢过……王爷和大总管了。”
“属下已命人领苗老爷至无华堂左阁的墨令轩。”王大总管不知从哪变出了一只外嵌珠宝螺钿的漂亮红木小匣子,恭恭敬敬奉上。“这是王爷赏赐小主的,让小主务必在接见娘家人时戴上。”
“是。”她小手微抖地接过,心下不知该欢喜还是忐忑。
待王大总管离去后,痴心欢天喜地的冲过来,小嘴都快笑咧到耳边了。“太好了太好了,奴婢就说王爷待小主是真心的,您瞧,又是为小主开了特例,又是让王大总管亲自给小主送首饰来……我们小纨院终于扬眉吐气啦,哈哈哈哈!”
苗倦倦无言,心里仍是慌乱无措,茫茫然不知所以。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不明白,他其实大可不必这样百般讨好她的,她名义上就是他的妾,虽然惫懒麻烦了点,可他若真想得到她,只要一声令下,她自然得乖乖把自己洗净弄香的放在床上,等着他临幸。
别说是对她一见钟情或是再见倾心,这种话拿去哄哄痴心这种纯情小丫头或是后院其他女人自是游刃有余,可她从小眼看耳闻的血淋淋教训多了,还会相信这种词才叫有鬼了呢!
那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在满脑子哄乱成一团之际,痴心早已快手快脚地帮她换好了一袭粉红衫子、榴花红裙,外罩精绣小兰花的袄子,腰系一只打了流苏络子的碧色莹莹冷玉,还绾好了美丽的堕马髻,脸上略点胭脂。
许是她平常懒怠打扮,习惯素面朝天久了,今日这么一妆点之下,铜镜里映出的她竟是显得粉嫩鲜艳如一朵俏生生的樱花。
“哗,小主,您原来这么美呀!”痴心都看呆了。
苗倦倦摸了摸脸,也不可置信地喃喃:“痴心原来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啊!”
“那是小主天生丽质,奴婢也只是锦上添花嘛,呵呵呵。”痴心咯咯笑,一脸与有荣焉。“您说,要是王爷现在看了您这一身妆扮,会不会迫不及待把您搂在怀里恣意爱怜……”
“痴心,你学坏了。”她听得一头冷汗,嘴角抽了抽。“这种淫词秽语哪听来的?”
“哎哟!小主,您就别害羞了,奴婢懂您的心情的,嘻嘻嘻!”痴心对她挤眉弄眼。
怎么纯真小丫鬟越来越有朝极品老鸨发展的趋势了?
苗倦倦胡思乱想着,随手打开了红木匣子,乍然间莹光四射而来,她不禁屏息,满眼惊艳地看着里头静静躺着的一支珠钗。
这支钗子样式简单,并无缠金绕翠、累累赘赘的精致华美做工,钗身是温润的碧绿翡翠,钗头上却是镶了一颗珠圆玉润、完美无瑕的硕大珍珠,散发出莹莹如月色的光晕。
本王就喜皎月……
她心弦剧震,霎时无法呼吸。
这是……他的意思是……
不不不。没什么意思,这全是风流老手哄女子欢心的手段,别中计,别在意,别……别真当了一回事,听见没有?!
苗倦倦脑中的理智猛敲警钟,可指尖却自有意识地抚上那浑圆柔滑、柔然如月的珍珠,眼前仿佛浮现月光下,他温柔眼神纯粹而专注,嘴角弯起的似宠若溺笑意。
她胸口像是有什么瞬间塌了,随之而起的是又热又暖又乱的一阵悸荡,如汩汩春水肆意奔流,管都管不住。
“哗……”痴心惊叹连连,随即兴奋万分,“快!小主,奴婢来帮您簪上!”
她愣愣地任凭小丫鬟摆布打理,望着打磨得光可监人的铜镜中的自己,映照出鬓发如云,明珠动人,双颊娇红若打翻了胭脂,再掩不住满满的春光潋滟……
“爹爹。”
苗倦倦一路上走来都像是踩在梦里云间,直到看见了那个坐在雕花窗下太师椅上显得局促忐忑的熟悉身影时,她瞬间清醒,眼眶发热,再也掩不住心里的急切,小碎步疾奔了起来。
“倦倦——”苗八旺闻声抬头,胖胖的睑上顿时涌现了欢喜,随即一顿,起身恭恭敬敬唤了一声:“给小主请安。”
她的脚步陡然停住,眼眶灼热刺痛,几欲落泪。
喊什么小主,请什么安?他是她爹,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爹啊,他不是王府的奴才,她也不是王府的主子——
不,不对。不管她认或不认,她都已经是王府的妾,王爷的所有物了。
她心一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刺疼地弥漫开来,好半天才遏止压制了回去,再抬眼,目光已恢复了平静。
“爹爹。”苗倦倦缓步上前,嘴上弯起一朵佯作欢然的笑意。“您老人家近来身子可好?大娘和……姨娘她们都好吗?”
“好,都好。”苗八旺老眼微现泪光,连忙拭去,笑道:“嗳,瞧下官这失态的,教小主见笑了。”
“爹爹别这么说。”她深吸了口气,微笑道:“爹爹坐,先喝口茶润润喉,您久等了吧?”
“不不,还好还好。”苗八旺见她才一落坐,身后的贴身丫鬟立刻体贴地奉上茶,再恭谨地退至廊下,不禁欣慰地道:“见小主在王府过得好,下官也就放心了。”
真的吗?他真的就这么放心吗?
苗倦倦看着眼前卑微讨好的父亲,喉头不由泛起一阵深深的苦涩。
曾经她恨过,怨过,为什么爹爹能眼睁睁看着大娘光明正大欺负姨娘、羞辱庶女,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只敢私底下偷偷安慰她们一二?
为什么爹爹能精心为嫡女安排前程、风光嫁入富商家为妻,却将她当成讨好权贵上司的礼品,偷偷摸摸送进了王府做这见不得人的妾?
但最后她看清楚了现实,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命,既是出身轻贱就不该心比天高,人只能认命,一如她的娘亲、她的姥姥……
所以她认命,认分,乖乖在王府后院成为一个等待侍寝承欢的小妾,做一个只知混吃混喝,有今天无明日的米虫。
她把她的怨恨伤痛全化成了往地下钻攀的藤蔓,牢牢禁箍、保护住自己的心,安全栖息在内心深处那一个最黑暗的地方——
如果她不再对任何人交出心,就不会再有人能伤得到她的心,也不会有人再能轻易把她卖掉!
直到今日再见父亲,见他脸上那满满讨好、忐忑畏缩的笑,她却发现自己曾经的怨怼悲愤忽然变得苍白无力、迎风碎散。
爹爹只是为了守护住最心爱的东西,所以才舍弃掉相对之下,对他而言不那么重要的束西。
是啊,谁活着都不容易。
就算尊贵强悍如万年王朝的战神玄怀月,昔年也是驰骋沙场、血战无数,在枪林箭雨中拼了命顽强地活下来,方才挣出了漠北这一方霸业。
一想起他,她心口隐隐作苦的痛好似被某种温暖渐渐抚平了。
她的眼神不自禁柔和了起来,抬手轻碰发间那支珠钗,仿佛奇异地得到了一些些安心、支持的力量。
“是,”她听见自己平静地开口,“女儿在府中衣食无忧,王爷也待女儿很好,爹爹只管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苗八旺欢喜得频频搓手,像是高兴得不知怎么说话,好半晌才记起来意。“啊,对了,下官今日是来跟小主报喜的。”
“喜?”她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似笑非笑。“恭喜爹爹又要娶新姨娘了,真是老当益壮啊!”
“咳咳。”苗八旺尴尬到呛咳连连,只能干笑。“小主果然冰雪聪明……咳,不过这次是双喜临门,欢姨娘又有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