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旬又一旬过去,转眼来到这儿也已一月有余,她身体好转,体力变好之后,接手了厨房的工作,砍柴、打水、搬东西等粗重的活,他会先帮她做好,若需要出门买菜,她只需要同他说一声就好。
她对下厨这件事也没多擅长,可他和那巫女阿浔倒也没对她贫乏的厨艺抗议过几句,两人都像是吃不出食物的滋味似的,就她自己不甚满意。冬日漫漫,天冷无事,她炉也琢磨着该如何改进自己的蔚艺,想着早知当年也多少和娘亲在厨房待久一些。
如今,想起娘,虽然仍是心痛,但她已不再那般愤怒。
错不在他,她自己知道。
如果真要怪谁,她也只能怪她自己。
爹为了保她,娘为了救她,双双丢了命,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活下去。
她和他就这样,当着名不符实的假夫妻,在阿浔这儿暂时安顿了下来。
收留他俩的阿浔不知从哪儿来,她自个儿也从来不提,但那巫女懂得很多,几乎没有不会说的语言。
来这儿找阿浔治病的人屈指可数,没被门前屋瓦上那些乌鸦吓跑的,多是走投无路、痛到忍无可忍的人,在这商旅聚集之地,还真什么样的人种都有。她看过金发碧眼的,也见过红发绿眼的,甚至有一回还来了一位全身肤如黑炭的男人,他们都说着不同的异族语言,但阿浔总能用同样的话语对答如流。阿浔脾气虽不好,但却对那些人几乎来者不拒,有钱的她就收钱,没钱的,给货换药也行。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故,鼓起勇气上门来的人还渐渐多了起来。
这一日,天冷气清,她一早酲来,煮了奶粥送到阿浔房里,阿浔递了张纸,和一小袋碎银给她。
“这些药材没了,要你男人到街上去买。”
她接过碎银和那张纸,看见上头密密麻麻的写了许多药材名和所需分量。
她在后院柴房外头找到了那个正在劈柴的男人。
“阿浔要你到街上去买这些药材,银两在这儿。”
“她缺了些什么药材?”他停下手边的工作,但仍抓握着那斧头,只问。
“肉桂、藿香、胡麻之类的,分量都写上头了。”她没多想,只低头看了眼纸上的药材名,在他停下动作时,再次把单子递上。他闻言,方松开斧柄,再慢条斯理的在衣上抹了抹手,才接过银两,问。
“你有需要什么东西吗?”
她揺揺头,看着他略一点头,这才接过那张单子,看也没有多看一眼,就把那写满药名的单子收到怀里。
她看着他把斧头拿去收好,把劈砍好的柴堆放到屋檐下,再看着他转身走开,但有种奇怪的感觉,上了心头。
在拿单子之前,他迟疑了一下,那只是一个快速的,几不可觉的停顿,几乎只是一眨眼,但她瞅见了,他脸上闪过的那抹微僵。那个僵硬且略显尴尬的表情,她以前也在男人身上看过,在那些必须听她指示、解说使用那些武器的士兵身上看过。
这个领悟,让她愕然的看着那男人的背影。
但那不可能,如果他不懂,不曾看过兵书,他怎会如此善战?那般善于用兵?
可他的表情不对,而她知道,他在沙场上奋力求生了十几年,他确实可能从实战中学习。
战争是最好的师傅,能教会他所有为了生存,应该要懂的东西。
他没有看那纸上写了些什么,一眼都没有。
一般人都会看,看了,才能盘算要到哪儿釆买那些东西。
第12章(2)
当他要踏上院廊,她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
“张扬。”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来。
“我同你一块儿去吧。”她朝他走去,和他伸出手,“我想起厨房还有些材料快见底了,单子给我,我记一下,免得等一下忘了。”他看着她,瞳阵微缩,厚唇微抿。
这一瞬,她确定他晓得她知道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一声不吭的,把那张他看也没看一眼,但已抓皱的纸,从怀里掏了出来,交给了她。
她也确定了那个领悟。
他不识字一
若识字的人,多少会看一眼,确定上头写的是不是自己识得的文字,可他从头到尾就没看那张纸上的文字一眼。
心,在刹那间缩得很紧,极痛。
回想起来,他和那些人讨论攻城计划,从来不曾写下来,他的帐中没有笔墨纸砚,没有兵法书册,没有任何记录下来的只字片语,唯一有写上字的,是羊皮画的地图。
那表示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亲身体验才学来的。
要经历多少场战争,承受多少死亡,受过多少教训,才能学会那些足以让他生存下来的事?
她一直觉得他是杀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可怕的事,才爬上那个位置,但在战场上,不拿刀自保,那就是死路一条。他教她不要抽刀,是因为她不需要跑在最前面,而这招实际上也只能赌上一赌,赌那个眨眼问的运气。
他有多少次是因为吓得忘了抽刀而保住一命,又有多少次被逼着拔刀杀人才能存活下来?
十几年前,他也只不过是个男孩,一个战场上的少年兵。
她垂下眼,收回视线,看着那张被他抓皱的纸,极力镇定的道。
“你……到门口等我一下,我去拿笔。”
说着,她转身去和阿浔借下笔,写上几样厨房里的消耗品,才到大门去找他。
她猜她不需要这么做,但他需要,他不想让她知道,而她不想戳破他。
天寒地冻一
纯白透明的冰晶结挂在树头,有些冰霜甚至包裏了整棵树,让满城的枯枝都像穿上了袭透明白裳,像是异域国度的玻璃。
她看着那绮丽的风景,心思却只在身旁这男人身上。
他很安静。
一路上他都不曾多说什么,对她没把单子还他,更是提都没提,只在她被路上和雪绊了一下时,才伸手扶了她一把。
她清楚他刻意放慢了走路的速度,好配合她的脚步,除此之外,她全然不知他在想什么。
待她一站稳,他就把手缩回去了,让那曾被他握住的臂膀,微热。
她继续跟着他往前走,无尽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所幸,在走出阿浔住的那条长街之后,往来行人变多,越往市集那儿走去,开门做生意的摊贩和店家就越多,也变得更加热闹。街上除了人与羊,还有驴与马,更常有高大的骆驼就这样慢条斯理的从她身旁经过。
商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时两人交握的大手上还特别盖了一块布,不知在做些什么,让她看得万般好奇。
“那是在议价。”
听到他的声音,她转头看他,只见他说。
“买方和卖方会在那块布下头,比出希望的价钱,若愿意就成交,不愿意就继续以手势在布下讨价还价。”
“为何要盖着布?”她困惑的问。
“盖着布是防止被旁人看见对方的出价,省得下一个人也来用同样低廉,甚至更低的价钱要求成交。”她蓦然领悟,不禁道:“所以盖着布是为了能有议价的空问?”
“对。”他点头。
“你怎知道这些?”她以为他一直都待在军营里四处征战。
他把视线从她身上挪移开来,看着那些议价的男人,半晌,才淡淡道:“我爹以前也是商人。”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身走开。
她快步跟上,却被来往的人群撞了一下,差点又跌倒,可他听见她轻呼的声音,已及时回转过来抓握住了她,将她拉到了怀中。
“还好吗?”他揽着她的肩头问。
“嗯。”
她点点头,感觉他又松开了手,心头无端又微紧,可下一瞬,却察觉到他牵握住了她的手。
绣夜一愣,抬头看他,但他看着前方,带头走在她面前,用强壮的身躯替她分开了逐渐拥挤的人潮。
“走这儿。”
他淡淡说着,一边带领着她往前走,她却只注意到他的大手粗糙如皮革,整个包裏住了她的手,隔绝了寒冻的风,让原本冰冷的小手慢慢暧了起来。然后,他就一直握着了,即便已经挤过那人潮较汹涌的地方,他也没有放手。
她就这样让他牵握着,什么也没说。
可他晓得,她知道了,知道他不识字。
这女人顾全了他残余的自尊与骄傲,在这之前,他甚至不晓得原来他还残留那些没用的东西。
张扬不知她想些什么,他没有回头看,即便她没有抽手,还顾着他的面子,他仍怕会在她眼圼看到掩藏不住的隐忍。
然后她停了下来,他心头一紧,不得不回头,欲解释他只是因为担心她再跌倒,所以才会继续握着她,谁知回首却见她只是被一旁吹着笛子,变绳子戏法的天竺人吸引了。
那天竺人让绳子随着笛声从竹笼中冒了出来,不借任何外力就如蛇一般在半空舞动,让她看得一愣一愣。
旁边又传来掌声,她转头再看去,只见那儿有个杂耍艺人用十指在操作一模样可爱的悬丝傀儡,他每一根手指都套着一个指套,上有细线连到傀儡木偶上,操纵那傀儡走路、翻滚,甚至用腈语和那木偶一搭一唱的,让那木偶看来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