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中馈的傅良辰并没有教公婆失望,她展现了良好完美的当家主母能力,举凡菜色、选酒、器皿及回礼,都是最出色而适宜的。
“国公爷,这道冰糖肘子咸香甜滑而不腻,入口即酥,回味无穷,府上的厨子真是好手艺啊!”
“尤其搭的是梨花汾酒,清冽甘中带辣,和这菜简直是绝配!”几名老武将吃得大呼痛快,争相下箸如飞,一下子一大瓷盆的冰糖肘子都消失不见。
“那可不!”老国公满足地啜了一口酒,得意洋洋地咧嘴笑道:“我那儿媳对这饮食之道亦是十分精通的,知道咱们这些老武夫爱吃肉,昨儿便已吩咐厨上焖下了。喏,还有那道东坡肉,是合着玉泉老豆腐下去蒸的,说是软烂好克化又润肠养胃,还有还有,几道小菜也做得极好……”
“老国公,别再说了,我们一伙老兄弟已经是羡慕死了。”战老将军感叹道:
“谁家还能有你们家良辰这样的好媳妇儿?孝顺、体贴,方方面面打理得妥妥贴贴,连我们这些老伯伯一年四节和生辰礼,她也都精心界呢!”
“上回辰儿丫头给俺送的暖玉护膝可好用了,俺这老寒腿邡许久没发作了。”
万老将军忍不住插嘴道,“今儿来还说要好好谢谢丫头的,欸?她人呢?怎么都没见?”老国公僵了一下,有些讪讪然地道:“呃,正是年下时节,我那儿媳可忙着呢!”
“说得也是,好不容易翊哥儿回京来了,小俩口也是该好好恩爱恩爱,别总老陪着咱们这堆老骨头呀!”路老将军哈哈大笑。
老国公的笑容更心虚了。
此时,傅良辰却是在太漪楼的寝房里整理东西。
她将两名贴身丫鬟杜鹃和华年都打发出去看着席上了,自己掩闩好了房门,打开自己的嫁妆珠宝匣子。
爹爹生前虽官拜礼部侍郎,却也仅仅是小康之家,但是他老人家依然竭尽全力地备下了六十四抬的各色嫁妆给她,怕的就是她身无妆奁,高嫁了萧国公府后会被府里奴仆们瞧轻了她这个少夫人。
爹爹虽不是亲爹,待她却比亲爹爹还好,病逝前心心念念的,仍是她的幸福。
然而她自己的亲爹呢?
傅良辰涩涩地笑了起来,心中实是苦痛难言。
在珠宝匣子的最底部,静静躺着的是她“逃难”出来时,全身上下唯一带的东西……它曾经牢牢的悬在她的颈项间,就像个不祥的诅咒,在四岁那年便紧紧地勒锁住她的喉咙。
那是用柔韧缅银细细编成的项链,链头锁着个小小的玉葫芦,里头装着的是她亲生的爹独门炼制的药水,只要几滴搀入清水中,便能让某个惊天秘密大白于天下。
她彷佛还能感觉到爹在将她推出狗洞前,那紧紧抓住她手腕的惊人力气……记住……一定找到它……要拆穿……否则就不是我的女儿……
你死了也无颜见苏家列祖列宗……找到它……一定要……
她生生打了个寒颤,死死地瞪着那只小玉葫芦,宛如看见了带着致命剧毒的蛇蝎猛兽。
她恨,她自己亲生的爹,只顾全了他自己的大义,却将年仅四岁的她遗弃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
那年,京师大乱,她几乎被街头的小乞丐打死、被人贩子抓走,她像见不得天日的老鼠般,躲在最阴暗的地巷和垃圾堆中整整三个月,从人家后巷泔水桶里捞酸臭的残羹剩食吃……
一路病着,惊恐着,挣扎地活了下来。
直到京城终于恢复平静时,已是一年后的事了。
被十岁的萧国公府大少爷捡到的那天,她正偷了人家小姑娘一件衣裳,到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久违的澡,然后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坐在石头上梳头发。
当年才五岁的她,在洗去了一身污泥后,自然可爱。
如果她还是个脏鬼小乞丐,他可能连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恐怕连她死在他脚边,他也只会略皱一皱眉头,觉得京兆尹办事不力,怎么由得乞丐流民这么大剌剌地死在大街上?
她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讽刺而飘零的笑。
那些梦魇,那些不堪回首的,她以为在经过这十多年来温暖、正常的生活后,自己已经都忘了。
“苏锦瑟。”她低低唤着这个已经遗忘了十数年的名字。“这是报应吧?你没有完成爹的遗愿,你对不起苏家列祖列宗,所以你也就没有资格像正常人一样,安享平安幸福的活下去。”
是她先负了亲父所愿,后来遭丈夫这般辜负厌弃,不正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吗?
她闭上了眼,颤抖地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她鼓起勇气伸出手,纤白的指尖轻抚着那只冰凉透肌的玉瓶子,慢慢地将它握入掌心。“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嫁入萧国公府这三年,许是注定要她把该还的恩义都还了,然后,便该去做她命定该做的事。
……已经多活了这十多年,她的命够本了。
初五那日,天未亮。
待天一亮,朝廷开印之后,萧翊人便会上朝向皇上请旨赐昏。
但,不必那么麻烦了。
这是傅良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入无铭堂。
“大将军,”她一身简单月白装束,素白纤瘦手里稳稳地拿着一封物事,神情平静地呈上。“我,自请下堂。”
蹙着浓眉觉得被打扰的萧翊人瞬间僵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瞪视着她。
“你说什么?”生平首次,他错愕得近乎呆怔。
“多谢国公府多年来对民女的照拂扶持。”她低下头,朝他欠身行了一个端正的福礼,平静道:“然民女嫁入夫家三年,膝下无所出,乃犯七出之罪,今自请下堂。”
“你……”他脑中一片空白,修长大手微抖地点着她,像是震惊又像是气乱到说不出话来。
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在提醒着他:如此不是正好?不是正中他下怀?他早就痛恨这段将妹做妻的“乱伦”错婚了吗?况且她一走,他便能合情合理地扶持红颜知己为正妻,这样不是得遂心中所愿吗?
可是……为什么……他却觉得额际冷汗涔涔,呼吸又沉又重又乱,像有什么就要破胸而出?
紊乱间,他冲口而出:“爹娘不会允的!”
话一出口,萧翊人心头莫名一悸,不对,他本意不是要这么说的……可他原来想说的是什么?
“公婆……”傅良辰一顿,微涩地改口:“国公爷和夫人那儿,有我自去交代,请大将军不用挂怀。”
萧翊人哑口无言地看着她,心里糟乱难辨。
“民女告退。”她看也不再看他一眼,低着头便要退去。
“傅良辰!”他脱口唤道。
她没有停下脚步,恍若未闻地一步步坚定走出了无铭堂。
从今后,君自珍重,夫妻恩断,两忘江湖……永不复见。
回到太漪楼后,傅良辰把这几日整理好的包袱取出,脱下簪环,打散了黑发,仅用柄檀木钗绾起。
今天初五,公公稍待便会上朝去了,婆母则是习惯辰时才起,所以她算好了时辰,将包袱背系在背上,外头穿了件宽大的大氅掩住,先到大厨房交代妥当了接下来到元月十五的菜式,然后将一本厚厚的回礼单子递给国公府大总管路伯。
“少夫人,这是……”路伯一怔。
“我这些时日忙,怕一时忘了会失礼于各家亲戚,就先搁在路伯这里,劳路伯帮我注意些。”她诚恳地道。
“是,少夫人。”路伯只得接下,神情有丝疑惑忐忑。“少夫人,您……您还好吧?”
“我没事。”她浅浅一笑。“以后辛苦路伯了。”
“少夫人客气了,此乃老奴分内之事,应当应分的。”路伯忙道。
傅良辰最后把一封书信恭恭正正地置放在萧家祠堂香案前,而后悄悄离去。
曙光乍现,天终于亮了……
第5章(1)
在朝堂上,萧翊人一直感到心神不宁,就连皇上亲口褒奖、赐下了名贵的缠丝黄金马鞭、刀枪不入的寒银软帽甲,他也是面色沉肃地上前谢过恩,然后回到武将列。
待终于退朝之时,他随着文武大臣鱼贯地下了金銮殿前的白玉阶,和恰好也回京的定西大将军阮清风随意地闲聊了两句。
“萧兄,怎么有些心魂不定啊?”清俊尔雅的阮清风似笑非笑的开口。
萧翊人回过神来,展眉一笑。“阮兄取笑了。听说阮兄近日春风得意,愚弟在此先行道喜了。”
“嗯,喜吗?”阮清风手指摩挲下巴,笑吟吟地道:“不过是上山打老虎,不知公或母……”
他有些欣羡地拍了拍阮清风的肩。“若遇良缘,便好好把扼吧!”
“啊,素来听闻萧兄弟家中有妻贤名远播,一直都还未能拜见——”
“她……”他脸上有一丝凝滞。
她今早说自请下堂,他一时心神震荡,也未真正打开那封自休书,所以不能确定她究竟是真的,还是又在玩什么以退为进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