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瑛点头,他记得那番话。
那日,他想寻个无人的地方暗自悲悼母妃,却在御花园里遇见小喜,她比他早一步躲在偏僻角落掩面哭泣。
他问她哭什么,她说她哭自己刚去世的母亲。
他也伤心且更愤恨不已,但为求生存,他不敢哭、不敢表露出半分真实情绪,而小喜不过是个小小宫女,竟不怕受罚,勇敢的为自己的母亲哀泣,他心底受到很大的震动。
他们聊了整个下午,几天后,他动用关系把她调到身边伺候。
“我教她写字、我与她聊天,若不是怕她知道太多误了性命,或许她会明白得更多。”
她只知道一部分的他,那个部分的萧瑛向往自由,不愿意争权夺利,那个部分的萧瑛对皇位半点兴趣都没有,也因此在阴错阳差当中,他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慕容郬接话,“你说,她眼里心里只有你,她连作梦都喊着你的名字,在她眼里你不是皇子,而是一个疼她、护她、真心待她的男子,因此她愿意把一生交付于你。”
那段日子,他接到的每一封信,都是萧瑛对小喜的赞美,他说弱水三千,只愿取一瓢饮,他说他的世界和他父皇不同,他只需要一个女人,而那个人叫做小喜。
两年,他们幸福地过了整整两年。萧瑛的爱情感动了他,让他衷心为好友感到庆幸。
“没错,若不是我无意中发现她穿着夜行衣自父皇寝宫中走出来,发现父皇的汤药被动了手脚,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父皇并非懵懂无知,只是发现自已中毒时为时已晚。
他能做的唯有不动声色,倾全力安排后路,可惜那药比父皇所预估的更加猛烈,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替萧霁做好安排,而那封遗诏在萧栤的一手遮天之下,成了飞灰。
萧瑛叹口气,缓声道:“我暗中跟踪她,她很谨慎,换过几次装、变造过几回身分,若非你自少林赶来助我一臂之力,我永远不会知道,她竟是萧栤安排在我身边的人。她不叫小喜,叫做关倩,是成王江寇钦的义女。几十个眼线,数万名士兵,让萧栤顺利掌控宫中势力。”
关倩不是娇弱、需要被全心保护女子,相反的,她武功高强,并不在萧瑛之下,这样的女人潜伏在他身边,还真是太看得起他。
于是,他也利用了关倩一回,利用她让自己在父皇驾崩后能够全身而退。
当关倩发现萧瑛知道自己的身分时,哭着跪求他的原谅。
她说她是真心爱他,她说,既然他想要过闲云野鹤的日子,能够被封蜀王,不是得偿所愿?她还说,从未在萧栤面前讲过任何一句不利于他的话语,她说如果他愿意忘记过去,他们可以重拾幸福,共度此生。
他不懂,她怎么还能够讲出这种话?
在全然的背叛之后,要他遗忘她是弑父杀弟的帮凶,两人快快乐乐过完下半辈子?
是她过度天真,还是她仗恃着他对她的爱可以不顾一切?
第十三章 往事如烟(2)
“你恨她吗?”
“恨。”那么多条性命,在他眼前被消灭,就算他不曾爱过他们,可他们身上终究流着和自己相同的血。
“既然恨,为什么不杀了她?”慕容郬追问,这是他长久以来很想知道的答案。
“我不杀她,萧栤自然会杀。”
萧栤是个疑心重的男人,何况他最乐意做的便是打击他,怎会放过他喜爱的女子,何况她已经被识破身分。
“你在欺骗自己,她的武艺高强,只要能从你眼前逃开,岂会笨得跑去萧栤那里自投罗网,萧栤是怎么对待那些战败士兵的,她比你我都清楚。”
萧瑛沉默。是,他欺骗了自己,而且骗得又凶又狠。
那把名为小喜的刀,始终插在那里,很多年过去了,他无法再爱上任何一个女子,无法对谁敞开心,他用全然的温柔,把所有想在他身上用情的柔荑二推去。
女人于他,只会是工具,不再是感情归依。
清浅一笑,萧瑛转开话题。“这么关心我的感情问题,怎么不想想自己,二十五岁了,多数男人在这个年岁已经儿女成群。”
慕容郬摇头,他自己又年轻到哪去,还不是二十二岁了也尚未成亲。
“暴君在位,家仇未报,何以成家。”他回答。
萧瑛点头。国仇家恨呐……“郬。”
“什么事?”
“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决定向惠平郡主托媒。”
他需要一桩婚事巩固他的心,不允许自己有半分软弱,苹果……苹果再香,他都不准自己沉醉。
“不会后悔吗?”
“为什么要后悔?”娶了她,等同于娶进一股庞大势力,站在她父亲身后的,可是无数的武官。“惠平郡主长得不美吗?”他反问慕容郬。
“如果你能放下小喜,惠平郡主那么喜欢你,或许真能成就一段好姻缘。”
萧瑛幽眸淡淡的望向远处,他早就不奢求好姻缘,不奢求一个真心待自己的女子,也不奢求一段平淡幸福。
“既然我已经决定布局,你那边是不是也该有所行动?”他不回应慕容郬的话,反问他。
“自然是。”
庄子里那些的勇士早已蠢蠢欲动,不如让他们先往北方练练手。
“你下去吧,我得写封信把此事上呈给皇帝知道,让他知道浪子回头,不再恋栈温柔乡了。”
“他会有所警觉吗?”
“如果我娶的是文官的女儿,他大概会警觉,怀疑我想联络文臣的力量反他,但我娶的是武官之女,又是个经他厚赐才得世袭爵位的成王女儿……或许他还会计划把江婉君当成第二个小喜,让她盯牢我的一举一动。可惜他不清楚,这些武官心思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是啊,这些年,他虽给了武官高位,却又给了自己太大的生杀大权。功高震主,杀!打败仗,杀!贪婪,杀!名声恶,杀!无数的杀戮让武官无所适从,心生胆寒。”
水载舟,亦覆舟,那些把萧栤拱上皇位的将军,自然会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将他从帝位上头拉下来。
“近日里,武官中流传着一句话:狡兔死、走狗烹,鸟尽弓藏,叹无奈。”萧瑛拿起毛笔在指间转了两圈,这是学贺心秧的,但转得没她好。
“那话,不是王爷传出去的吗?”慕容郬挑了挑眉问。
“没证据的事,可别说得太大声,免得闪了舌头。”
慕容郬淡淡一笑,如果连他都不了解这个好友,恐怕再不会有人了解他。
“如果你想进京托媒,再多等个几日吧,即便胸有成竹,也得布置妥当,你那位皇帝哥哥可是喜怒无常的,谁晓得他会不会突如其来使出谁都想不到的手段。”
手段?他不怕,经过五年,他已经有足够的力量与之对抗,只不过他还不想露馅,就让他继续蔑视自己好了。
“没问题。对了,你记得转告华哥儿一声,再不久朝廷就会下令,升宫节为六品知府,要他们尽早做准备。”
“会升吗?他才来邑县两个多月,这种升法会不会让人侧目?何况皇帝一向不喜欢文官,怎么会对他破例?”
“侧目是一定会的,但朝廷不能不升他,正是因为他是文官。”
“为什么?”
“你没有听到风声,朝廷今年要开秋闱了?那些读书人岂会甘于寂寞,多年不开科考,他们没了出路,成天没事做,只好评家论国、谈天下事。
“皇帝杀得一、杀不了百,杀得了百、杀不了千,只要他们天天耍嘴皮,他屁股下那张龙椅怎么坐得稳,所以人说,宁愿得罪武夫、万万别得罪文人,因为武夫顶多揍人一顿,而文人的嘴可是杀人于无形。”
“鼓动这个评论风气的,是勤王还是你?”
“这风气哪需要鼓动,只要稍稍加以撩拨就行。”萧瑛的回答给了慕容郬答案,果然,他脱不了关系。
“得罪你,是萧栤人生中最大的不幸。”
对于慕容郬的评论,他一笑置之,续道:“之前,宫节断案之事已传进京城,更有好事者将其故事写成脚本,在戏台上演出,这回水灾预防之事,与邻县那些武官之子治下的地方,更是有如云泥之别。
“既然他的名声已经传开,一则为平息文官之怒,杜绝读书人悠悠众口,皇帝定会将他抬举出来,昭示自己对文官的看重。二则宫节没后台、没背景,易于控制,因此我没猜错的话,皇帝不但会升他的官,还会特加恩荣,升得轰轰烈烈、举国皆知。”
“我明白了,明日华哥儿来上课,我会知会他一声。”
“郬,你觉得华哥儿的资质可还行?”
“习武而言,他年纪已经太大,怕是不会有太大成就,但强身健体总是能成的,不过他意志坚定、性格强韧,又不怕吃苦,倒是一块良材。”
“这孩子年纪尚小,是该好好磨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