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是沁骨的寒。
钱行知出了房门,走过无人的廊下,转向书房。
入内,书房燃了炭火,正暖着;屋里茶香扑鼻,显示某人打算彻夜待着。她阖上门,褪下披肩,绕过屏风,见着的,是他单手撑颊,打起盹。
钱行知脚步极轻地来到案前,低头,案上一边堆着刑部公文,一边是早在福平那时就见他开始编写的江氏检验录。公务繁忙,每每燃烛至夜深,他能找到的空闲写此检验录,便是彻夜。
抬眼,瞅着他睡颜,心知他浅眠,虽是天冷也不敢为他披上衣衫,但求他有一刻阖眼休息。
钱知行轻叹转了身,不意瞥见窗边台面上一方木盒……她日日陪伴,怎么没见过他有此物?好奇心驱使,她行来,木盒敞着,细看之下,她为之一顿。
白布上点点暗红,其上一枝短箭。
她不会认不出,这把短箭曾穿入过她身子,令她承受皮肉之痛……
眼前景象回到那夜,大人不愿关门,她窝在棉被团中取暖,看着他不动声色将此箭以白布拾起,也不管血渍会否渗出,印上他袍子,就这么收进襟中。
一直以为此箭做为呈堂证供,目的是将杀害日阳姑娘之人定罪,结案后当束之高阁,怎么原来他一直收着……收此短箭,大人是想时刻提醒自身什么事?
闭上眼,记忆里的山中大雨间,她见过他森冷眼神;事过境迁,她才恍然一个面对弯刀砍来没有一丝畏惧之人,竟也会动杀机……
闭了闭眼,钱行知拾起短箭与白布,才发觉盒底尚收着一物。
手缝的书衣,提字——知行录。
怔住许久,她放下手中物,摊开那书衣。
大人编了多年的检验录,为留空间画上人体、伤处,因此较一般书册略大略长,手书衣正正符合……
钱行知眉间轻蹙,转身想看他,身后不远处,他正望着自己。
平时收得隐密,今日忽然想拿出来看看,一霎时想起了许多事,便将木盒放在窗边忘了收。江兰舟走来,失笑接过被她拧出折痕的书衣,嘲弄道:“我收了多年如新,一朝被你瞧见就揉出痕了。”
千言万语,想问、想说,却生得一张拙嘴,钱行知见他将书衣、短箭一一收回盒中盖好,还是不发一语。望着他背影,她咬咬唇,从身后拥了他,将脸贴在他背上。
江兰舟一顿,手还置于木盒上,他道:“权势如箭,可刺入身中,取了人命,也能碎骨,留下病根;收此箭,令我记得人的愚蠢能伤人。”说着,他伸手抚上环在胸前的手,轻握。“知行录只是我的私心,待完成之后,此书留在刑部,后人学习检验,纵使不知世上曾有一个名为陶知行的仵作,所读所学,也是跟随她的路。”
她的疑问,不必问出口,他自会解答。钱行知收紧了拥他的力道,她讨厌这样的他。
胸口被她压得有些疼,江兰舟淡出笑。初上京时,他还为这女人闹过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的孩子脾气,其实根本是自寻烦恼;她拥抱他的力道,早已说明一切。
他轻轻挣开,回身将她拥入怀中,久久不闻她说话,于是问道:“在想什么,嗯?”
钱行知埋在那温暖胸膛,吸着不用熏香也因成日埋首书推中染上的墨香,闭上眼道:“鹰语。”
……在夫君怀里想着情夫呀……一个是眼里只有至高无上钱大人的高傲之人,一个是只在惠堂里精神百倍、对活人却毫无兴趣的仵作,这惺惺相惜之情,从何而来?江兰舟低笑出声。“本以为你只对我一个活人上心,如今你是想掀起我的醋劲?”
不理会他的嘲弄,钱行知道:“若有一日,我俩要离去了,可否带上鹰语?”
嘴里说着只为钱大人奉献,实则相处多年下来,任谁都看得出鹰语不是只懂从命的卧底密探……近日看着鹰语,江兰舟总觉得看见了初入朝堂的自己,也可以预见鹰语将起的内心挣扎。
“你生气了?”许久,他沉吟不语,钱行知小声问道。
“当然。该是两人的天涯海角,妻子说要带上另个男人,你说我能不气吗?”江兰舟噙着笑,揉着她细软的发,又过一会,才道:“共事方察觉,钱大人行事或与陈大人极为不同,我想,我等留在刑部的日子尚久。不过我答应你,若有离开的一日,定会问过鹰语,愿不愿意同行。”
“嗯。”钱行知安下心,点了点头。她想她有了很多转变,以往不在意旁人的事,离开陶家后,她视为家人的只有身边的大人与鹰语;她的关心,自然多放在他二人身上……
“别,”江兰舟松开怀抱,低头与她相视。“别再想他了。”
他的眼神有些危险,钱行知转转眼,瞥向了一旁案上他方才写到一半的检验录,似是不经意地拉起他手,将他推入椅子中。“你连日熬夜,身子哪里受得住?赶紧写完这段,回房歇下吧。”
她低头,忙着为两人执笔沾了墨,又回身搬了椅子坐下,是要为他分担。江兰舟双眼不离她低垂的脸蛋,他忽地伸手,指着纸上一处。
钱行知不明就里,起身想看个清楚,才弯身,他双手按着纸张起身,侧首吻上。
她瞠眼瞪他,就闻他在唇上轻声说道:
“多谢夫人关心。白日外头忙着,夜里房中忙着,为夫甘之如饴;就是这书房中时常两头太忙,若要专注一事,确是教人难以抉择。”
她非常用力地瞪他。
就见他得意地直起身,无事一般地抽了纸行至一旁,铺在地上,回头又拿了笔墨画下人形。
“此案古怪,外表无伤,剃了发也不见有痕,银针探喉,腹不见有毒,行知,你怎么看?”
钱行知还是瞪着他不放。前一刻还胡乱说话,眼下已是认真议案,转变之快,还理直气壮,没有一丝异样……活人真是令人恼!
江兰舟一脸无辜,眼底却是一片捉弄人的笑意,考虑着该不该再道:若她不想忙这头,要忙旁的,他自当奉陪到底。
将他眼中无声的揶揄看得清楚,钱行知咬牙切齿地拾起笔,大步来到他身前,一弯身便在那人形上头画了多处叉叉,用力之深,停顿之久,纸张几乎被墨水透穿了。
当她开始长篇大论一定是漏验了何处何处,又当如何如何看细节,江兰舟已是笑得合不拢嘴,庆幸他有先见之明把纸移到地上,否则案上垫的层层纸张又要全被毁了。
“专心,大人,专心!”她恨恨地命令着。
“是、是。”眼前此景,教人如何专心?一本检验录编了那么多年还编不完,究竟又是谁的错?
他是真无辜的呀!
《全书完》
后话
这一分这一秒,我正在闻得到咖啡香、望得见海的花莲民宿中敲键盘。
窗外风儿轻轻吹,天边云儿慢慢飘,一恍神,就是一下午。不过,如果读到这里的朋友们认为这是一个分享惬意写作的后话,或者联想到傅说中的闭关写作,那就错错错!大错特错!错到最高点的错!
咳……太激动了。
时间回到这篇文的开始。出版社亲切来信及来电聊了书的事,而我问过预计的出版时间后,掐指[?]一算,正巧有段日子是忙碌工作中的空档,于是欢天喜地点头说OK。
……那时的我,还在兴奋地胡乱想着各种不同的故事、各种不同的角色,自然不可能预见接下来的几个月会是怎么样的恶梦行程。
在我承诺会好好地写文之后,我的出差行程展一个月内出差两次,爆增到四个月飞三个国家五次,每次都超过一个星期,且不包括这两天的花莲行。五次中有两次日本两次香港,不是长途飞行,原则上该能应付,也不知道是不是老了……囧……还是连续周末都在工作的关系有点累过头了,从香港回台班机耽误半夜才到,隔天马上又杀去花莲,一见美景,一呼吸新鲜空气,松懈下来,就……病倒了。
在花莲民宿烧了一晚,隔天一上午的工作结束后,合作对象带我去买感冒药,还贴心买了瓶水让我马上吃。握着水瓶的我,真的笑出声了……怎么说都太好笑了,工作中怎么会有这种行程呢?
其实我跟我的老板默契良好,基本上日常的工作行程都是自已安排,授权极大,不需事事回报,出国出差则会有比较多讨论。爆增工作前大约有过以下的对话:
老板:“你好像很久没放假了,我算过,你有好多天,自己选去放放吧。”
我:“喔……不说都忘了。”
老板:“决定了跟我说,就把信都转去我那儿处理。”
选好了日子后,我对出版社说:“我空了一点时间专心写文。”
出版社:“OK。”
隔天跟老板开会,老板说:“呵呵呵,台湾到香港很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