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骨。”眼神飘了飘,陶知行照实答着,语气自是有些不甘愿。
“埋骨?”江兰舟挑眉,随即懂了又是某个实验,闭眼摇了摇头。
“那冲进我房里做什么?”若在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陶知行又怎么会蠢到自暴行踪?摸了摸炭盆中尚暧的茶壶,倒了杯茶给他暖手,转身也为自己添了些。
陶知行接过言谢,才道:“小的……小的见到有小偷进了大人房里,然后见到房中有火光,以为是着火了……”听着自己的话,再瞧瞧自己一身狼狈,她越说越小声。
江兰舟闻言停顿了一阵,才缓缓侧过头来。陶知行是见到有人摸黑进了他房里,担心他安危才破门而入?
“……是小的冲动行事,唐突了大人。”陶知行有些委屈,但仍弯身,长揖到地。“小的给大人赔不是。”头一低,盖在头上的长衫落地。
江兰舟背着身添茶,未回头,思索一阵,放缓声音说道:“知行,如你已知的,这府里有人盯着,细节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道理你明白。今夜之事,莫要与旁人提起。你若有何实验要做,我明日便吩咐下去,不会有人阻拦,往后深夜莫要再出房走动,明白吗?”
“明白……”大人的声音和缓许多,陶知行乖巧地点头,可他仍背对着自己,是还未消气吗?
须臾,江兰舟心下叹了口气,温声道:“夜了,你回房吧。夜里凉,定要热水沐浴,浸身过喉去寒气,长发定要拭干方能睡。”
“……”
“明白了就退下吧。”
应了声是,陶知行拖着湿透的步伐往门外走。一直到关上门前,都没见他回头看她一眼。
微风轻拂,白云轻飘,陶知行轻轻叹气。
她的埋骨实验已经完成,那药粉果真可以化骨为泥,是个不错的发现。可……
唉……
过去有这种发现,心情应该无比雀跃、无比春天、无比开花,如今……如今她只想着,半个月了,送去的案帐迟迟未回,见到大人在府里走动,却始终在远处说不上话。
……这府里有人盯着,细节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道理你明白……
是。道理陶知行明白,明白得比谁都透彻。
但明白归明白。知道有人监视大人,半夜又有黑衣人闯入他房中……
若那夜是真的着火呢?若是真有人要对大人不利呢?这些猜测与不安并不是轻易可以消除。
第7章(2)
……不安?
陶知行傻了傻。
她没做过亏心事,俯仰无愧,所以没有经历过如此不上不下的心情;她敬重的大哥、碎嘴但总护她让她的三哥,都独当一面,少教人操心,于是她更没有经历过担心一个人是如何的忐忑。
如果大人与一般县令无异,如果没有交换了不下百回的案帐尸帐,如果没有那个午后书房中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开棺验尸,如果……如果没有发现这世上竟有一人能平心静气地看待她不可自拔的坚持,这忐忑不安是否就不会存在?
唉……
陶知行两眼无神,枕在了靠在回廊花窗的手臂上,手中的石子随手一抛,穿过窗,落到石盆中,溅起水花。
石子沉了下去,水面掀起一阵汹涌又平复,有如那日的小草划过水无痕。然而,石子确确实实是留在了盆底。
她楞楞地,发起呆。
陶知行自然不会注意到,远处,一抹人影在庭院矮墙下的阴影处立了许久。
江兰舟不是没有察觉数日来,陶知行忽而欢喜忽而惆然,始于他闯入房中那夜。
他自是不会因为衣冠不整的模样被瞧见而生气,他一向随性得很;他也并非刻意疏远,但这阵子临县的李、吴两位大人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拿了年轻时审过的旧案说要与他讨教……同样是议论过往案件,差别甚大。他近来睡得不错,可以归功两位同僚。
那头,两眼眯起就要睡着的人儿摊软斜倚着窗,微风带起从头巾下散出的几绺细软发丝,露出了颈部的一片肌肤;同刻,江兰舟已别过脸,看向另一头时,见到朝自己着急走来的鹰语。
魏鹰语神色不定,来到他面前停顿一阵,才脸色沉重、压低声音说了些话。
语未竟,江兰舟遽然变了脸色,旋身迈开大步。
一片火红。
色略沉的血泊四处流散,上有大红纱与缎交织的牡丹华服,染血的纤指,染血的乌丝……点滴染血的雪颊,是唯一未被那火红吞随之处。
没人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碧落阁夜里喧嚣,各人忙着各自的热闹,昨夜又是一年一度的点花日,宾客满楼,往往上半夜在一姑娘房中饮酒作乐至夜深,下半夜又与另个姑娘一同吟诗听曲到天明
过午,丫鬟端了白粥与醒酒茶入房,惊见此景差点吓晕了过去。
碧落阁的日阳死了,众人议论纷纷。
烟花之地该是让人寻欢作乐之用,如今厅中魏鹰语指挥着,俨如审案公堂。许多姑娘不禁吵,起身出房才知出了人命,也有许多客人衣衫不整便被唤去录口供。另一方面,贾立领数名衙役在城中寻找可疑之人,谨慎起见,也细细盘查进出城门商队;才从年初命案中恢复平静的福平,又弥漫起一股人心惶惶。
然而,最令人胆战心惊的一幕始终在这碧落阁最华丽的房中——红,一片的火红。
江兰舟立在房门边,单手在身后藏于袖下,紧握成拳,黑眸盯着流窜至边缘已然干涸的血迹,仍没有踏入。
“江大人,自家的姑娘都问过了。”作主报官的自是甘锡母,此刻踉在大人身后,满脑子想的不是哪个姑娘死了,而是该如何大事化小。
江大人与日阳私交甚笃,此事众所周知,但少人知道日阳三年前投身碧落阁时,确实提过会从京中来此是因江大人。江大人乃福平县令,年初一案已展示出其刨根究柢的性子,甘鸨母虽不想把事闹大,甚至因害怕从此没生意上门而有过私了的念头,只是衡量过后仍差人向魏师爷送了信。
“说。”隔了一会,江兰舟才冷声令道。,
以往见江大人总满脸笑意,如今在日阳房门口站了许久,不发一语。
方才他交代魏师爷及贾护卫办妥几样事时,语气平稳,没什么太大的异样,脸色却是极沉,没来由地令人心生畏惧。甘鸨母偷偷觑着江大人的侧脸,怯懦地点点头,回道:“点花日咱阁里都会开坛私酿的酒,首杯倒入陶碗中,由主客先饮一口,再将酒杯传出去。日阳接了酒杯沾了口便宣布今年好酒已开,依例大伙各自斟酒喝了开……就是那时起,没人再见过日阳……”
“嗯。”他轻轻应了声,便没再说话。
江大人不喜太热闹嘈杂的场面,因此过往的点花日自是不曾参与。甘鸨母不知这么说他信了几分,以昨夜的盛况,只怕不会有人记得日阳究竟跟谁一同,去了哪儿,又做了些什么。
甘鸨母的话听在江兰舟耳里是有些敷衍的。阁里的姑娘,尤其日阳是红牌,能在点花日与她共饮、入她房中的又有几人?鹰语正在一一问话,迟早会查出来,甘鸨母只是不想得罪恩客罢了,所以宁可是衙门问出也不主动去提。
他该再细问,他该再逼进,可……眼底一片红,喉间像是梗住了什么,他连日阳的名都说不出口。
沉默持续着,没人再开口,只有风从窗外拂进,扫了灯罩上的纸剪山水,落在那片血红上。
眨眼,糊成一片泥。
江兰舟闭上了眼。
黑暗中,他回到三年前大理寺最偏的惠堂。该是进出自如的令牌却只能让他留在紧闭的大门外,于是费尽心思,多方斡旋甚至买通,才在一个深夜,看守衙役交班空隔了一刻渡他入内。
亲眼所见,方信了他不杀伯仁,伯仁仍旧为他死了。
他断狱无数,见过的尸体无数,却是第一回觉得——脏。
人可以为了自身利益去争个你死我活亦无怨无悔,然而事实不是你死我活,或是我死你活。死的从来都是旁人。
人死了,当入土为安;可尸体会说话,其上的伤会说话,断不能落到对手那儿,教人抓住了把柄。
一方绝不肯放手,一方绝不肯收手,所以,最肮脏手段也用上了。
大理寺被封起的惠堂里,一具枉死之尸只能置于此,不见天日、不容人收尸、不容人看最后一眼。冰冷潮湿的石板上,蛆虫啃咬至最后,怕只剩碎裂不成形的白骨。
原以为除去一身精绣的官袍,是种赎罪,如今看来,三年不是沉潜思过,只是单纯逃避……
他本就是是非之人,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江兰舟睁开眼。
血泊中的身躯已被捞起,回到了福平惠堂中,放到了新架起的木架上。四周窗子敞着,暖阳透进,他方能看清,一滴一滴,滴在石板地上的是浓得化不开的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