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帮一位八十多岁、行动不便的李爷爷送餐。
李爷爷住在半山腰,到他家得爬八十几个阶梯。第一次进到李爷爷家里,看见一室凌乱,锅上还有前几天吃剩已发酸的食物时,她难过得鼻酸,同时庆幸自己及时回头,懂得修补母女关系,也庆幸妈妈遇到继父,若非如此,几十年后另一个独居老人就是自己的母亲了。
和几位一样来做送餐服务的志工大哥大姐打过招呼,她领了自己的那一个餐盒。正要步出医院大门,迎面而来的女人目光与她短暂交会,擦过身时,她忽觉那人眼熟,停下脚步回首张望,对方恰好也回身看她。
「你——」女人有了年纪,不确定地打量着游诗婷,忽道:「游诗婷?」
游诗婷瞧瞧她,似乎想起了她是谁,小心探问:「张阿姨?」
「欸,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你来看病?」
「哦,不是,我来拿便当,要送去给独居老人的。」
「志工吗?你真热心。」
「没有啦。」没想过会再遇上这个长辈,当年曾经怒目相对,现在却能如此平和地对话,好像当年的事不曾发生过一样,她想一定是时间将彼此的棱角都磨得圆润的关系吧。
「阿姨你呢?身体不舒服吗?」她看上去有些疲惫呢。
「不是我,是……」顿了下,神情略沉。「是柔柔。」
游诗婷楞了下,才问:「柔柔生病了?」
张母微低眼,点了点头。「很久了,现在在安宁病房,大概也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那、那不是……她震愕许久,直到一名晚她几分钟下楼的志工大姐见她还没出发,走过来提醒,她才匆匆离开。
第12章(2)
上车时,她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安全带几度扣不上,杨景书接过她的安全带,为她扣上。「你怎么了?」
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咬咬唇,道:「快走吧,已经十一点五十了,十二点半前要送到。」她不是想瞒他,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开口。她只知道他现在单身,但她没问过他为什么单身;他只愿跟她做一辈子的朋友却不接受她的爱情,会是因为心里有人吗?是柔柔吧?那么让他知道柔柔的情况,他会不会很难过?
「诗婷,是前面那个路口右转还是再下一个路口?」杨景书曾和她去送过一次便当,大约记得方向,但那次是她开车,他没太仔细留意路况,忘了该在哪个路口右转了。她没应声,他侧眸见她像在发呆,他微提嗓音:「诗婷?」
「啊?」她吓了一跳。
「在哪个路口转?」他看她一眼,目光调向前头。
「前面那个。」
他打了方向灯。「你怎么了?看上去很不安。」
「有吗?」她摸摸脸。「大概有点累的关系。」
他知道她心里有事,但没追问,却听她自己开口:「你跟石头天兵他们还有联络吗?」除了王仁凯,她发现他没提过其他旧友,他身边也不见他们。
略思索,他道:「没有。很久没往来了,只听说过西瓜和他弟回去种西
瓜。」略顿,他说:「你大概不知道林明庆和黄圣文的事吧?」
她闻言纳闷不已。「你说的那两个是……啊,我想起来了,黄圣文就是文哥对不对?!」以前跟着大家喊文哥,突然冒出姓名时真会反应不过来。
「林明庆是庆叔。」像是知道她的疑惑,他解释后,又道:「文哥是卧底警察。」
他不意外听见她的惊讶声。「原来林明庆一直都在进行军火、毒品走私,警方查很久,后来派黄圣文进来查。他跟在林明庆身边很久,就为了让他信任。一次总算让他得知交易时间,他通知了自己人,但被林明庆发现埋伏,林明庆逃了后,怀疑黄圣文背叛他,两人谈判时,林明庆想动手却被黄圣文抢先一步。听说林明庆是被黄圣文当场击毙,之后那批毒品部分不知流向,黄圣文被自家人怀疑藏毒而进牢,那些大小事业自然是另外几个堂口大哥分掉了。」当时他还在烦恼要如何开口说他要离开帮派那个环境,却遇上了这些事,也算是解决了他的烦恼。
她听得目瞪口呆。这些听来多像电影情节,但,不也证明了没有永远的赢家?生前再凶狠再有钱再有势力,死后也只是具冰冷的遗体,留下的一切只能无条件送给他人。那么生前争这么多,有何用?怎么来就怎么回去,没有谁比较特殊。
「怎么问起这个?」
「没有,就是想起一些老朋友而已。」她瞄他一眼,小心翼翼探问:「你难道不会想起一些老朋友吗?比如当年曾经和你要好过的,或是比较特别的人?」
杨景书思索两秒。「当然会。你是不是在医院里遇上谁?」
他的敏锐令她微讶,然后她点点头。「嗯,我遇上柔柔的妈妈。」她瞄瞄他,他没任何反应,她又细声道:「柔柔在安宁病房,应该是不久了。」
杨景书只是轻轻雏了下眉头,平静地开口:「我知道了。」
她瞅着他侧颜,犹豫后,说:「等等送完便当,我想去看看她。」
他仍然平静,轻点下颔。「好。」
是子宫颈癌,发现时已第三期了。
五月中的天气甚好,一场梅雨过后,热气消散,云后微现的阳光并不炙热,正好适合外出晃晃。游诗婷推着张柔柔在医院后方的花园稍作休息,她固定好轮椅,自己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拿出保温壶,旋开瓶盖,她倒出略浓稠的白木耳莲子红枣茶在杯盖里。「我看你今天精神和体力都不错的样子,要不要试着自己吃?」她矮在轮椅前,看着骨瘦如柴、两颊深陷的女子。
「好。」张柔柔声音很轻,但精神看着很好,所以她把杯盖递给她,还拿了根小汤匙。
「我今天有打得比较稠,所以要用汤匙。但这样也很好吃哦,前两天恬恬才跟我说冰过的喝起来像冰沙呢。」恬恬是张柔柔的女儿。
她曾经羡慕过她,也以为她将来的成就必定不凡;可这女子后来的际遇并不好。律师高考没上,在事务所做个小助理,和公司的律师谈了一场恋爱、结婚生子;婚后不出三年,律师老公外遇了,离了婚,恬恬跟了妈妈。
本来想着既然不合,离婚也是好事,却没想到一次健检验出她身体的状况。
柔柔的妈妈说,最让他们心寒的是那个男人在柔柔病后都不曾来探望过。
「你打得很好喝。」张柔柔吃了两口。「想不到你手艺这么好。」
「才不好咧。」这样的夸讃让游诗婷一阵惊愕。「是我继父手艺好,常打给我妈喝,我一次回去喝了很喜欢,我继父就教我做了。其实不难,正因为不难,我才能打得好喝啊。」她每回做这甜茶,都会多准备一点,带一些给李爷爷,现在是又多准备了一点给她。
张柔柔笑了一下。「景书没来?」
她楞半秒,摇摇头。「没有。你想见他?」那人只来看过柔柔一次,就是那天送完便当后和她一起过来,之后就没再来过。
每次约他来,他老说不方便。他说第一次来探望是以老朋友身分,之后就不适合了;除了两人以前的关系,还有他一个男人也不方便来照顾她。另一原因,他认为柔柔现在的样子不一定喜欢被看见,尤其是曾经的情人。
「不是,我以为他会陪你来。」张柔柔捧着杯盖,慢慢地又吃了一口。「你们不是在一起吗?你们那次一起来看我时,感觉好像情人。」
游诗婷僵滞几秒,才反应过来。「没有。我们从来没在一起过。」
「但是你喜欢他,我那时候就看出来了。」她说这话时,是温柔笑着的。
游诗婷错愕。原来当时她就看出自己很喜欢杨景书,那么她怎么能允许她时常跟他混在一起?她不嫉妒、不吃醋吗?
「其实我那时很讨厌你。」张柔柔把空了的杯盖递给她。
游诗婷又楞了下,才接过杯盖。「真的吗?但是完全看不出来呢。其实啊……」略顿,决定据实以告:「那时候我也很讨厌你。」
两人目光对上时,哈哈大笑,张柔柔笑得咳出声,游诗婷拍拍她。「不要这么激动。」
「因为现在不说,下次不一定有机会说了。」
游诗婷垂下目光,轻点头。「嗯,真的是这样子的。」
「KTV唱歌那一次,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不过在那之前我就听景书聊过你;他都说你就像仁凯那样都是他的哥儿们,可你终究是女生,而且很多哥儿们到最后都不是哥儿们,就像认干哥哥干妹妹一样,其实都有种备胎的意味。」
游诗婷想起那对结婚的干哥干妹,不由得猛点头表示赞同。
「然后那次唱歌我看他交代他朋友买盐酥鸡时,还特别交代要买你喜欢吃的,我心里好生气;但因为你是他朋友,我不想让他以为我心眼小,所以就假装没事。你讨厌我是因为你喜欢他的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