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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云的娘虽也是买来的,却不是到穷户去挑来的,而是小云爹到县城贩售皮货时,见着了人牙子正在嚷嚷赔钱甩卖一个重病的女子——也就是小云的娘。也不知道怎么才见了一面就非买不可,当下掏尽了家当,又借光了一旁村民口袋里的钱,在人牙子觉得很赔、小云爹几乎倾家荡产的情况下,交易了小云的娘。

  那时不仅小归村的人都觉得小云的爹傻透了,连附近三个村的人也将这当成一件很有趣的八卦谈论了三个多月,总是对小云的爹指指点点,觉得穷凶极恶的小归村人,竟出了一个胡乱散财的傻子,着实解气。

  小云的娘在被以“钜资”买回来时,其实已病得就差一口气了;但小云的爹坚决不让死,咬牙将田产抵给族兄,请来大夫为她治病,小心调养,终于在半年后痊愈;然后,那些笑小云爹傻的男人便再也笑不出来了。对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乡野粗汉而言,小云的娘这样肤白体纤、气质斯文、长相秀丽的女人,简直是个天仙了。

  女人们仍然咬牙切齿地说着小云的爹傻,拒不改口;但男人们却再也闭口不言人家傻了,有时远远见到白家娘子,都忍不住暗暗脸红心跳吞口水,羡慕小云的爹好福气。

  男人是很感官的动物,虽然理智知道娶妻当娶能干强壮好生养的,但如果他们也遇着了小云的娘这般的大美人,怕也会不管不顾地捧着家当上门求娶吧。

  “小云,大人们说闲话,你一个孩儿,怎么能跟在一旁听?”白家娘子没料到女儿会把话题带到这儿,严声斥道:“这种事,以后再不许了。”

  “别人说得那样大声,难不成你还要我捣着耳朵躲着吗?人家敢说,我为什么不敢听?”

  白家娘子望着女儿那张不驯而倔强的小脸,感觉有些无力。这个孩子,除了长相比起一般村童显得特别眉清目秀外,那性子可真真是典型小归村人,既横又霸,不在乎人家说难听的闲话,却丝毫亏都吃不得。

  “小云,听那些闲话没有意义。我不想你听成了习惯,觉得生活就该是那样,长大后也成为那样的人。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孟母三迁’的故事吗?”

  小云点头,很快地背出关于孟母那一段: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抒。”小云觉得孟母真是个不惜物的。生气的话,把孩儿打一顿就罢了,做啥把机抒给砸了呢?砸了机抒,那织机还能用吗?修理起来多费钱啊。“你《三字经》也就教到那儿了,说后头的不记得了。”

  小云直白且无心的吐嘈让白家娘子一时有些窘然——没办法,她终究不是土生土长的小归村人,没附带厚脸皮属性;比起直来直往,她更习惯委婉一点的含沙射影式讽剌。深吸好几口气,才有些咬牙道:

  “你别管我只把《三字经》记到哪。我要说的是孟母之所以三迁,是希望她的孩子在良好环境下成长,自然而然地长成一个有道德的君子。这就说明了你接触到的人很重要,因为你很有可能以后就变成那样的人。”

  “你不希望我长大变成像小归村的那些喜欢说人闲话的人一样,那么,你会希望我以后当尼姑吗?不然怎么会让我跟你一起去慎严庵?上小云好奇地问。

  “我怎么可能会要你当尼姑!我说了,要你去慎严庵,就是为了学拿笔、写好字。笔墨纸砚,都是我供不起,却又是你迫切需要的。”

  “那你就不怕我跟尼姑们抄佛经抄久了,跑去当尼姑吗?”

  “你不会。”白家娘子忍住不要磨牙,努力保持自己淡然处世的风度,不让自己学小归村那些粗蛮婆子那样,一听小孩儿顶撞,立马大巴掌就轰过去,伴随满口粗话骂语。

  “为什么不会?”

  “当尼姑不能吃肉。等你有钱了,你忍得住不吃肉吗?”

  “忍不住。”小云摇头,不过眼睛一转道:“可是如果我偷偷的吃,谁会知道?”

  “天知道,地知道,你自己知道。”白家娘子已没力气生气了,将小云拉到身边坐好,点点她额头。“小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别人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你就能轻易找出可钻的漏洞;一般世俗的规矩,你也总能从里头琢磨出便己的好处。这样的聪明会让你很危险,所以你得给自己画出一条底限。”她怕这孩子养成过度肆意妄为的性子。

  “底限是什么意思?”小云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她还太小,娘亲对她说的大道理,她大部份是不理解的。

  “嗯……我也不拿道德来要求你,总之就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句话的意思……”如此幼小的孩子,该怎么教?白家娘子很苦恼。说得太浅显,孩儿不上心;说得太深,小云听不懂。偏偏她自个儿肚里的墨水又十分有限,没有授业解惑的天分……

  “嗯?”小云眨眨眼等着。

  白家娘子努力想着,却没从脑子里想出更贴切的解释。虽然她总教小云背诵一些经典名篇,却没有能力释义——毕竟当年她之所以强背下这些名篇章句,不过是工作要求,也没人给她解释清楚。

  “……总之,等你长大了,学会更多知识,懂得更多道理,你就知道娘的意思了。”白家娘子最后只能这样说道。

  如此不负责任的说词,显然不能令小云满意。就见她皱眉地问:

  “学文识字,就是为了跟人讲道理吗?”

  “不,正确的说,是为了让你活得更好。当你必须讲道理时,你学的这一切,便足以让你应付得了。”白家娘子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光头道:

  “拳头大、声音粗,只在村子里有点用处。离了这边陲荒村却是寸步难行。当你有机会走得远、爬得高,见识得更多,便会知道,读书识字才是立足的根本。至少,当你识字了,总可以让你在外头不被欺瞒,不会转眼间就被人骗着签下卖身契。”

  “村长家的嫡出男丁都送去县城读书,也是因为这样吗?”

  “嗯。你想,每个村的村长,以及每个村的富户,为什么稍稍有点钱的都把孩子送出去读书?难道是因为读书可以让那些男丁多耕几亩田吗?为什么他们不把钱拿去买田盖屋囤粮?却大把大把地花在让男丁读书上?”

  “是因为读书可以让他们获得比买田更大的收获吗?”

  “嗯,可以这么说。”

  “是指考状元吗?”小云突然想到常常听王大成吹牛说他家堂哥在县城的书院里功课很好,以后包准考个状元回来。

  “考状元太困难了,那可比登天还难。大雍三年一大考,全国最顶尖的学子汇集京城,几百几千人里,就取那么一个状元魁首,你道那是容易的?”白家娘子失笑,好一会才对着一脸疑惑的女儿道:“就算生长在帝京的富裕之家,三岁启蒙,六岁就送去最知名的书院给最大才的先生教授四书五经,勤学不辍的苦读,天分努力都不缺,一辈子也不见得能考得出一个状元来呢。”

  “阿娘的意思是,状元这东西,咱小归村是别指望了?”

  理所当然地点头,不夹半分轻蔑,纯粹实事求是。白家娘子评道:

  “我瞧着村长家的嫡长孙倒是个好的,考个秀才不在话下。光是能考得秀才,得了功名,就可保他们这一嫡支免纳税呢。再努力些,更上层楼,或许能有机会考得举人。想当永定县县令,举人身分应也尽够了。”毕竟永定县是一般进士避之唯恐不及的恶地。

  “原来村长真的想让他孙子以后当县令啊?”小云恍然大悟。“这就是读书的好处了吧?考举人考状元,然后当官。老百姓种粮,即使自己吃不饱,还得上税给官家,他们说收多少就收多少,明明没亲手耕种干活,却可以收走农户手中的粮食。”

  “不是这样的,当官并不是就能为所欲为的——哎,这种事与你无关,我们就不多说了。说回读书吧!你有力气,最多能多耕几亩田;但你还有知识,可以做的就多了。”

  “女孩儿可以考状元吗?”

  白家娘子一楞,苦笑摇头。

  “我让你读书写字,不是要你考状元的。”

  “如果我书读得比村长的孙子好、比大树村的那个秀才好,也不可以考状元吗?”

  “不行的。小云,你是女孩儿。”白家娘子怜爱地搂着女儿,轻道:“你当不了状元,但你可以在日后当一个状元的娘亲,让你的儿子给你挣个诰封,受朝廷供养,被世人尊敬。你爹啊,心气大,在你没出生时,就想着多存一些钱给你日后读书用,说是就算不是儿子,也可以学文识字,日后教弟弟。后来你生下来,你爹就说,这闺女一脸聪明相,一定要给你读书,日后嫁个好人家,教出一个大状元来。现在我虽然没钱供你去学堂,但总会尽力让你学得更多知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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