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你?我不过是就我所见,指出真凶。」狴犴口吻浅浅,波澜不兴,拨开她的手,整整衣襟。
「我不是真凶!你看走眼了!」她气得跺脚。
「我没看错,你是凶手,我很肯定。」
「你凭什么肯定?!你见我动手了吗?!你见我杀人了吗?!你可有证据?!」
「毋须那些,我也能知道真凶。」
左一句凶手,右一句真凶,字字像针,深扎她的痛处。
就为这两字,她受族人非议、唾骂,遭囚深牢,不见天日,不知时间流逝,与世隔绝,孤单、无助、委屈……
想起来,都会掉泪。
她摇晃了一下,有些晕眩。
她想,定是气极攻心,被他的态度所恼,又忙于替自己辩解,才会这样。
她稳住,深吸口气:「我不是……我根本不是……你乱说!你若真有本领,你就不会指控我,因为我是无辜的!我有没有杀人,我自己一清二楚!」
没人比当事者的她,更加明白她清白与否。
这只龙子却信誓旦旦,无凭无据下,不改对她的谬解。
「我要是真凶,怎还可能逃出深牢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急着找你,要你替我澄清,洗刷冤情?!」
对,她是逃出来的。
趁送膳族人的疏忽,由深暗牢中,逃了出来。
逃狱,是不对的。
自视高洁的凤族人,即便获罪,也会认命顺从,将该受的惩罚受完,不敢擅自从牢里脱逃。
但,她心有芥蒂、有冤屈、有不解,不懂自己没做之事,却要付出恁大代价?
她要求一个答案,或者,一个解释。
于是,她凭借「避水珠」,潜入深海,在茫茫无际的潮洋里,寻他。
「也对,没有真凶这么蠢吧?还上门找人理论……」旁侧开始有声音,与她同一阵线。
「而且,不远千里来到龙骸城,又不是吃饱太撑,绝对是非常冤枉、非常想扞卫清誉,才走上这么一遭呀……」
「若是凶嫌,逃出牢狱,早溜得不见人影,谁会傻傻送上门?」
「怎么瞧,也不觉那小丫头像凶手。」
「我看这一回呀……七龙子出错了。」
嘀嘀咕咕、细细碎碎,越来越多怀疑,怀疑狴犴的判定,她因而更有气势,但也仅仅一瞬间,如回光返照。
「我比你更肯定,我清清白白,我才会不甘心、才会不情愿,被扣上莫须有的污名……」晕眩感再度涌上。
这一回,不只身躯晃动,眼前更闪过了黑。
那浓而重的颜色,就是她在深牢之内,所能看见的色彩,唯一的……
她怕黑,怕极了那个颜色。
怕极了被黑暗包围着、侵袭着,只听见自己哭泣的声音,回荡,再回荡……
「不要……」不要吞噬我,走开……
她以为自己是尖叫出声,但并非如此,虚弱的嘤咛才是。
「老七!快接住她!她昏过去了——」
她听见龙主大喝,传入她耳中,已经变得好缥缈、好含糊……
她说软就软,像化掉的糖饴,绵绵无力。
狴犴距离她最近,加上她倒下的方向,也是朝着他来,他出于本能,左闪一步,避开她倒进胸口,两根指头「拈」住她的帔襟,把她提起来。
「你是在拈虫子吗?」龙主没好气道。
哪有人这样接人的?!龙主眼神示意鱼婢快快接手,搀扶小凤精。
「不然,我该如何做?」狴犴也回得毫无恭敬。
鱼婢一靠过来,狴犴立刻松手,让她们慌忙抱住她,安置回椅间。
「父王才想问你,这件事儿,该如何做?」
这件事儿,当然是指「冤枉无辜」。
「该如何做……把她送回凤族,凤族人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不用他们龙骸城大伤脑筋。
「你当真笃定她是真凶?万一出了差错,她受你冤枉,这只小凤精送回凤族,给人砍下脑袋,那你……」会跟着角断命丧!
遥想当年,爱妃便是这般死法。龙主哆嗦着。
「当初你母妃……就是判错了人,赔上性命一条,你可别像她……老七,这事儿先观察一阵子,好好调查,不急着送她回去,我瞧她不似撒谎,其中或许哪儿不对劲——」
他可不要儿子步上爱妃后尘。
事事审慎些,不吃亏。
「再怎么调查,都不会改变我的判断。」狴犴从她身上感受到的还是一样。
龙主对他的态度,有些无力、有些恼怒。
「你这小崽子,嘴干嘛这么硬?!姑且不管她清不清白,重点是,你拿自己命在玩!小心谨慎点,总不会有错!」
狴犴没太大反应,连挑眉都没有,置身事外。
倒是龙主,没他不动如山,便匆忙替他做决定。
掌一拍,拍板定案——
「查个清楚之前,暂且将她留在龙骸城,确定她嫌疑虚实之后,再做定夺。」
第2章(1)
「为何把她搬到这里?」
狴犴的口气勉强算平静,没有高扬,没有咆哮,像问着「今日菜色,由四道变五道?」般,云淡,风轻。
只有瞄向贝床之上,昏昏沉睡的女子时,一双剑眉才稍稍蹙紧。
他的床,躺了那只凤族丫头。
昏睡中的女人,没有半丝美感,尤其她一脸痛苦,连失去意识还是眉脸苦皱。
扶人进房的鱼婢们,几人忙着为她脱鞋宽衣,由其中一位代表,恭恭敬敬回道:「龙主吩咐,说是让七龙子与她多些相处机会,有助于发现她是否心口合一。」
「即便如此,也不用将她留在我房里。」从他嗓音中,总算听见些微不快。
「龙主说,若摆在七龙子看不见的地方,您连瞄……都不会去瞄她一眼。」鱼婢再道,已经很贴心,修饰了龙主说法。
知子,莫若父。
狴犴确实会这么做。
也已经打算这么做。
鱼婢将人安置好,福身告退之前,那名回话的婢儿,补上几句:「对了,她叫凤仙,先前她亲口告诉龙主的。」
狴犴只是沉默,不答腔。
何必多此一举,特地告知他,她的名?他又不在意。
「奴婢们先退下了。」鱼婢们优雅屈身,退出时,掩上贝扇门。
一室静默。
几声申吟,痛苦的、沉喃的,由她口中逸出,破坏安宁。
「呜……」
她手绞着襟口,纤瘦手背上碧脉清晰,正受恶梦侵扰。
一阵铿锵声,引他目光望去,在她双踝上看见一副脚炼。
果真是逃狱出来的。
「好吵,而且,好臭。」
她身上那股罪嫌的臭味,旁人嗅不着,可是他闻得一清二楚。
狴犴面露嫌恶,一手拎起她,一手捉了颗鲛绡枕,走到窗侧,那儿摆放着鳗形长椅,将人抛上。
附赠一个枕给她,仁至义尽。
他动作不轻不柔,仍没有惊醒她,她双眸紧闭,在做着梦,他方才的拎抬、抛掷,似乎也不及她梦中所经历的可怕。
「……我不是呀……相信我……我没有……爹、娘……仙儿真的没有……不要把我关起来……求求你们……呜……」
像猫儿淋了一夜的雨,再也叫不出任何喵呜,气若游丝,唇儿蠕着,没有发出声音。
他转身欲走,衣摆却遭她紧握。
他以为她醒了,但没有,她兀自受困梦境中,求着谁相信她。
他可以轻易震开她的手,不用去管是否会震伤她的筋骨、指节,不过他只是伫立,俯视她满脸的泪。
若是凶手,何以有脸露出这种神情?
真觉委屈?还是……
作戏?
「好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看你是否无辜……」
狴犴眉心红痕,逐渐加深了色泽,由肤间裂开一道角形银芒,从红痕裂缝中钻突而出,伴随脸颊边沉铁色龙鳞……
明亮有神的眼,此刻更显炫煌,视周遭如无物,只看着她,眸光几乎要望穿她。
眉,狠拧。
方才一瞬间,浮现的心软,全数化为乌有。
这一次,他毫不考虑震离她的箝握,迫她松开他的衣摆。
挫骨的麻疼,凤仙吃痛惊醒,双手颤刺不已,十指抽搐。
「怎、怎么这么痛?……我梦见蚂蚁爬满满,咬我的手指……难道不是梦?!」凤仙喘着气,手指好疼,眼泪啪答掉不停。
定睛看去,手上没有密密麻麻的蚂蚁呀!
察觉一道冷冷目光,散发迫人寒意,如冰,似雪,朝她射来,教她无法忽略。
是他!
「你——」唔!一时不查,手按在椅面上,加剧了刺痛,她险些软倒,痛得泪花飙坠。
「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再信。」狴犴脸上龙鳞未敛,铁般的鳞色,更显他双眸冷厉。
「什、什么意思?」她怔怔问。
「你心里有数。」他连多跟她说一句都嫌多余。
「我心里有数?……我不懂你的语意,说清楚些……喂!你别走——」凤仙见他转身,急欲追上:「什么叫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不会再信?」
「因为你说的每一个字,皆是谎言。」狴犴头也不回,只有声音冷淡传来。
他开启心眼,去看,去瞧,所见所觑,只看到「真实」的她。
一身杀孽,加倍清晰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