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声才落,就听一旁大锅里传出了声。
「我在这。」
他一回头,就看见少爷竟在后头那放倒的大锅子里。光着脚丫子、拿着大刷子在里头刷洗,头也不回的问:「小宝,你找我做啥?」
「有个姑娘送了这食盒来。」瞧见少爷,他松了口气,忙道:「她说她承诺了要请客,可少爷你忘——」
他话声未落,就见方才头也不回、手上停都不停猛刷锅内的大少爷霍地转过身来,两个大步走出大锅,伸手就将他手里的竹篮给掀了开。
那篮子一掀开,食物的香气就冒了出来,引得本就快到用餐时间的大伙儿全都饥肠辘辘,纷纷引颈探看。
小宝捧着那食篮,当然是就近看见里头有一翁的麻婆豆腐,一翁的翡翠白玉羹,还有一盅沾了白芝麻的蜜汁豆干,一盅香喷喷的腐乳鸡,和一叠的五香小豆干。
他这一瞧,双眼瞪得好大,半张的嘴里口水都要滴了下来,可少爷砰的就盖上了那盖子,急匆匆的问。
「人呢?」
「咦?啥?」小宝满脑子都还是篮子里的美食,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呆看着少爷。
「送过来的姑娘,她人呢?还在前头吗?」
易远边说,等不及他回答,掉头就往前头大步而去。
小宝吓了一跳,忙开口喊住他:「少爷,她不在前头,已经走啦。」
「走了?」易远猛地回身,大踏步朝他走来,有些恼火:「你怎没带她进来?」
自家少爷平常都笑眯眯的,也同大伙儿一块工作,少有摆脸色的时候,难得看少爷发火,小宝捧着食篮,吓得倒退连连,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的说:「呃……那个……我……她……李、李总管……」
易远闻言,心一沉。
该死,老李不喜欢冬冬,定给了她脸色看。
「她走多久?你等多久才送进来?」他恼火的说。
「一下子、一下子而已,她一走我立刻就送进来了」
他话未完,易远想也没想,立刻转身从后门追了出去。
小宝一惊,忙也跟出后门,喊着:「少爷、少爷,不是西边,是东边啊——」
眼见少爷拐了回来,刷的一下从他面前飞奔而过,踏上了正确的方向,他捧着食篮松了口气,然后方想到自个儿不是要说这,是有另一件事忘啦。
他猛地回神,忙又对着少爷高大的背影喊:「少爷、少爷,你的鞋啊,你忘了穿鞋啦——」
可这一回,那高大的身影再没回头,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小宝傻眼的瞧着被黄昏染成金黄,可除了他就再无一人的后巷,呆站了半晌,直到一只乌鸦缓缓嘎叫着飞过,才确定少爷是不会回来穿鞋了。
话说回来,那姑娘是谁呀?怎能让让少爷急得连鞋也省啦?
他纳闷的摇了摇头,跟着就听见下工的钟声响起,让他一下子啥也抛在脑后,忙捧着食篮回转工坊内,准备收拾收拾,回家吃晚饭去了。
她不在大街上。
易远窜过了几条街巷,最后还是上了屋顶,才在一条巷子里见着她的身影。
她背对着商街,缓缓的在小巷子里走着,那小巷虽也能通她家,但没大街走得顺当方便,还得要绕上一绕。
打小,他就知她会绕路,初始不识得她,只以为她傻,所以才老迷路。可后来熟了,他才发现她老是绕路,不是因为她不识得路,而是因为原本的路上,有障碍物,有太多车马,或者有会欺负她的人。
所以,她爱走小路。
小路虽远,但却僻静,她不需要老是提心吊胆、处处小心翼翼。
踩着商街的屋脊,他几个起落就下了巷,来到她身后拉住了她。
「冬冬。」
被人一拉,她吓了一跳,脸色苍白的匆匆回首,见是他,她松了口气,却迅速低下头来。
可只那一瞬,他已经看见那垂在她颊上的两行清泪。
胸口,蓦然一痛。
他伸手轻触她的下巴,要她抬头,她却拨开了他的手。
他不让她拨,反手抓住她的小手,她恼得转手又拨,他再反手,她这回干脆双手并用的推开他。
「走开、你走开……」她垂着脑袋,语音沙哑且哽咽:「走开……」
他不放手、不让推、不走开,两人几番推拉,他不再强逼她抬头,最终只一把将她拉进了怀中,将她轻拥,双唇抵着她的额,低语。
「嘘……嘘……对不起……对不起……」
她听不见,他知道,但他就是忍不住想道歉,想安抚她。
她小手推着他的胸膛,暗哑的要求:「放开我……」
他不想,也不愿,只更加收紧了环着她的长臂。那么多年了,他忍着、再忍着、又忍着,他什么都可以忍,就只有她的泪,让他无法忍受。
小小的肩头在他胸口轻轻的颤,颤得他心也痛。
然后,终于,像是知他不可能放手,她不再挣扎,只以小手揪抓着他的衣襟,将小脸埋在他怀中,他可以感觉她热烫的泪湿了胸口的衣,教他只觉万般恼怒不舍,恨不得将伤害她的人都揪去撞墙,恨不得能一辈子都将她这样护在怀中。
早上离开时,他太过心烦意乱,所以东西也没拿就走了,他没想到她回来找他,竟会来找他。
送吃的来。
这些年,她一回也没来过,都是他去她那儿。
他知,她会怕,怕人闲语,怕旁人也怕他误以为她想攀着他,想图他个什么。
可就没人——除了那老奸巨猾的苏小魅——没人知道,连她也不晓得,其实他才是想贪什么,图什么的那一个。
第6章(2)
夕阳缓缓在城西落下了。
巷,已变暗。
可就在这时,有人从巷口拐了进来。
他知道那人会见着,也知她不会想让人瞧见她在哭,更不会想让人见着她在他怀里,所以他一把将她抱起,脚一点地上了屋,几个起落,回到了自己纸坊的后院中。
院子里,人都走了,就剩那些已被洗净的深锅在那阴干,他抱着她穿过那些比人还高的黑色大锅,脚不点地的闪身入了房,脚跟一勾就将门给拉上。
夕阳的余晖已尽。
屋子里,暗得几不见光。
可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隔着他的衣,贴着她的脸跳。
方才,她又羞又气,见了他,只把满腔的委屈和不快,都算到了他头上,明知那不是他的错,明知他有多无辜,她还是气还是恼,只一个劲的直推他,不想让他瞧,瞧她止不住的泪,瞧她停不下的傻。
更不想,看他问她为什么要来,又为何要哭。
那一会儿,她只想回家,蜷缩在床上,等心里的疼自个儿消。
所以她死命的低着头,用力的推着他,直到他强行将她拉入了怀中,直到她因为死命的低着头,见着了他卷起的裤管,赤着的脚。
那一双,沾着尘沙的大脚。
心微怔,方领悟,他连鞋都没穿就跑出来了。
光着脚,就跑来了,来找她。
刹那间,再无法用力推开他,她咬着唇,泪却更加汹涌。
若他没那么好,不对她那么好,这一切就不会这么难受。
她应该要继续推他,应该要从此将他挡在门外,别再同他来往,可他哄着她,像娘往生时,爹抱着她轻哄安慰那样的哄着她,他的长臂环抱着她,说话的气息拂着她的额角。
而她真的好难过、好难过,被他这样一哄,多年来被人嘲笑、欺侮、羞辱而积压在心里的委屈再受不住,一并决堤溃散上涌,从眼眶奔流。
她知道他带她离开了那条巷子,可她不介意,也没力气去介意,她只想就这样一直把脸埋在他怀里,感觉他的心跳,感觉他的温暖,感觉他像抱着心爱的珍宝那样,小心翼翼的轻抚安慰着她。
然后,泪,终于因为他给的温暖,不再泉涌,慢慢平息下来。
她吸着鼻子,嗅闻到他身上那带着些许汗水、丁点澡豆,还混杂着些檀木的味道。
他仍环抱着她,大手抚着她的背,但已经没有再说话,她感觉不到他胸膛除了心跳之外的震动,他几乎贴在她额角的唇也不再喷出热气,只是规律且深沉的呼吸。
恍惚中,她几乎像是能听见他的心跳,噗通噗通的响着。
可那只是幻觉,她还记得心跳的声音,记得儿时贴在娘亲身上,趴在爹爹胸口时,听见的规律声响。
那声响,那震动,都教她心安。
她听不见了,可是她依然能感觉到。
不自觉的,她张开小手,让掌心贴平在那徐缓的震动上,感觉它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她的手心。
然后,才知,他的衣,都被她的泪浸湿了。
羞窘,悄悄的爬上了心头。
她在他怀中偷偷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被他带到了一间屋里,窗外的天色已暗,屋子里没点灯,黑漆漆的,虽不到伸手不见五指,可也瞧不清多少,隐隐约约中,她只看见桌案、屏风、灯具的暗影。
不知何时,他已抱着她在地上坐了下来,让她蜷缩在他腿上、在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