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敏也紧闭双眼,等待下一个疼痛来临,但,她并没有等到那个痛彻心扉,她被一个拥抱揽进胸口,而那声重重的板子,打在傅竞的手臂上。
惊讶的不只是诗敏,凌致清也骇然地望向傅竞。
她仰头看看护在自己身前的男子,闹不清心底是怎番滋味?
傅竞苦笑,别说她闹不清,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是,他不懂,为什么明知道凌致清是个重承诺的男子,而那二十板子是为了换回自己的诺言好来到他身边,却还是阻止了。
他不懂,那板子打的是丫头的掌心,为什么他的心却像被人砸上六百板?
他只知道自己舍不得她挨打,只知道如果非要被打,那板子落在自己身上,比打在丫头身上更不觉疼痛。
他低头,看着满脸泪湿的丫头,大掌一压,把她的脸压进自己胸口。唉……病好像更严重了,现在,不需要看她挨板子,光是看见她掉眼泪,一颗心就抽痛得紧。
喜欢上她了吗?好像有一点。
不只是欣赏她的勇敢聪慧、欣赏她的机灵反应?好像不只。
会不会是因为两人遭遇相似,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应该不是吧。
那么他到底喜欢她什么?说美丽?还可以;说动人?笑话,身子都还没长成,那为什么,自己莫名其妙就喜欢上了?
傅竞想老半天,结论是一声长叹,没办法,谁让她救下自己一命。算了,喜欢就喜欢,自己的心又狡赖不掉,辩驳也没有太大意义,最简单的法子是——认定。
他略略涩红了脸,当起说合人。「凌师傅就别打了,反正我身上的线头已经拆掉,伤口也·慢慢愈合,羊肠线也好、绣花线也罢,已经不重要。
凌致清看着主子那副神色,心底好似感应到什么,笑了笑,不答。
傅竞低头,对着怀里的丫头说:「以后,别再犯同样的错,知不?」
傻傻的诗敏,并没发现半点不对劲,只是对跳出来当中人的傅竞满怀感激,冲着他一笑,抬头,怯生生地说:「师傅,丫头以后不敢了。」
凌致清背过身,走进屋里,傅竞比谁都明白,那不是生气而是心疼,因为相同的感觉,他才刚经历过一回。
「丫头,让你师傅静一静,陪我四处走走如何?」
她迟疑地望了眼师傅关上的门扇,脸上尽是孺慕之情,跑到门边,她对着里面大喊,「师传,我陪傅公子走走,我会跟傅公子道歉的,你不要再生气喽。」
凌致清没应,诗敏叹气,转身走到傅竞身边。
在诗敏的搀扶下,傅竞缓缓起身,不知道是不是方才的动作拉扯到伤口,他起身后,半靠在她身上才能走,诗敏叹气,想起他替自己挨的那一下,认命,扶着他往后园走去。
圈里花少树多,每裸树都有年龄了,有的甚至要两人合抱。愉树下摆着一张石桌和若干个石椅,桌面上还有未收抬的围棋,那里是庄柏轩和凌致清经常待的地方。
两人走往石桌边,诗敏扶着傅竞坐下后,低头将棋子一颗颗捡回盒子里,一时间,两人都不言语。
「不痛吗?」他突如其来问。
「痛,手痛,心更痛。」
她嘟起嘴,翻开掌心,看着上面的红印子。师傅从来都下不了狠手,这回他定是铁了心要走。
好慌,她的心口有说不出的仓皇。
「你明明就更适合营商,为什么非要习医?」他拉出话引,等着她来把话补完。
「师傅允诺过我,我一天学医,他便一日不走,我不要他走,我想他留下。」
可是眼前她又不笨,非亲非故,她凭什么留下师傅一辈子?师博愿意陪自己这么多年,她早该懂得感激。
「为什么非要他留下?」
她不语,可心里明白,因为她自私,她想牢牢抓住师傅,也抓住自己的安全感。
前世,师傅在她十五岁那年离开,自此再无人可依仗,她在莫府所受的苦无人可诉,她经常夜半时分惊醒,方才想起,再没有一个温日爱怀抱,没有人会顺着她的背,低声告诉她:丫头,不要害怕,没关系。
「有没有想过,你的师傅并非池中鱼,他有自己想追求的志业、有自己想要完成的人生愿景,也许他也想娶一名贤妻、也许他想成为圣手国医……」
诗敏急道:「我会帮他的,我会赚很多的银子给师傅开第二间、第三间……第一百间济慈堂,我会物色最好的女子给师傅为妻,我会……
「就像对你哥哥做的那样?让他念书、追求功名,赚足够的银子给他买屋、应酬上官,最好能够再替他买一个贤妻,生下许多孩子?
「丫头,你是个女人不是老夭爷,你才十四岁不是四十岁,你怎么会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本事,可以掌控许多人的人生?」
一棒子敲过,头昏。
掌1空?那是因为这样才安全啊,只要照着她的计划顺顺利利往下走,就不会有人死掉,他们才可以躲灾避劫,才不会受冤枉委屈,直到魂魄离散,才恍然大悟,是谁在背后暗算自己。
可是,掌控?
她在掌控别人、压迫别人吗?她从头到尾都做错了吗?
她每天都想看摆脱前世,她不当大家闺秀、不当慈眉观音,她放纵自己的性子,不与人妥协委屈,她处处算计,只想开拓一条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没想到,到头来,自己竟是日夜都受前世所困,每一步、每个谋划,都带看前世阴影。
见她似乎想通某个脉络,傅竞续道:「也许你要你哥哥做的,是他心甘情愿的事,但凌师博呢?『留下』也是他心甘情愿?难道他这辈子能做的,只
有等着你赚很多银子为他开医馆?难道他没有足够能力为自己创下名号?难道他甘心被一个承诺绑住一生?
「丫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宁愿去挣得自己所欲,而不是等着旁人赐与?如果你是为了自己的不安、恐惧,而利用凌师傅对你的疼惜,那就太过分了,因为他并不欠你什么,他没有义务将自己的一生陪葬在你身上,如果你对他,不是利用,而是尊敬、崇爱,那么就为他做一件事一放开他。」
诗敏发怔,仰着脸,定定望住他,那双深远的黑瞳里闪烁着智慧,他的每句话都让人好讨厌,可却是一针见血。
它们在她心底敲着、打着,碎裂着她的固执,垂下头……那些个不肯落下的骄傲泪水,在裙间晕开。
他不说话,等她哭个够,他挪动右手,将桌上的残局收抬起,本想再布上一盘棋的,但她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再抬眸时,她扬起骄傲笑脸,脸上的泪痕方干,看着她的笑唇,傅竞明白,这个聪明丫头想通了。
她说:「不必你提醒,我自然明白,师傅值得最好的对待。可是,傅竞,你有一张天底下最让人讨厌的嘴巴,还有,你是天底下最最最讨厌的人。」
诗敏的口气斩钉截铁,让他不自觉苦笑出声。他才刚发现自己喜欢丫头呢,没想到一个转头,就让她讨厌了。
只不过「你是天底下最最最讨厌的人」?他摇头,多年过去,她对他的评语还真是始终如一。
她在他身上撒气,是因为面子下不来,也因为他的实话太伤人,她扭头,要把他丢下,却没想到转身,就看见哥哥和庄师傅朝自己的方向跑来。
她疾奔向前,一口气扑进哥哥怀里。
莫钫敏揉了揉她的头,心疼地拉起她的手,细细审视,「听说你挨打了,痛吗?」
「痛,痛死了。」
她咬着唇,满肚子委屈呢,不过,看见哥哥真好,她歪着脖子,泪水在眼眶打转。
「傻丫头,怎么能同凌师傅倔强,你不是最会撒娇的吗?」
「这次撒娇没用啊。」
两兄妹一来一往,没注意到庄柏轩和傅竞眼神交会时,两人点头一笑。
「哥哥帮你敷药。」
「好,我们走。」
「等等,那位是你救回来的傅公子?」
莫钫敏朝傅竞望去,只一眼,他便看出此人必定身分非凡,天生威仪,就算粗衣陋鞋也掩不去其气度。
「是啊,我不就是因为他才挨打,所以人不可以吃饱无聊做好事,会连累自己的。」她鼓起腮帮子,忍不住告状。
听见她颠倒是非黑白,庄柏轩忍不住一晒,捏了捏她的脸说:「坏丫头,不是因为你用绣花线帮人家缝伤口,才挨的罚吗?怎全赖到旁人身上,难不成是傅公子指定用绣花线、不用羊肠线的?」
「不就是情况紧急嘛,等我杀羊制线,他的血都流干了。」
「少推托,那事临出门前,凌师傅就交代你,谁让你贪懒。」
「哪里贪懒啊,我忙着呢。」
「好,你没错,都是旁人的错。走,同庄师傅和哥哥去跟傅公子打声招呼。」
莫钫敏溺爱地拍了拍她的头,笑道。
诗敏满心不情愿,但还是乖乖跟在哥哥身后,折回愉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