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言同意,低了低眉,说:「银月,你到厨房里,拿一点稀饭过来。」
「好。」有事可做,她快马加鞭奔向厨房。
「立羽,你去向总管要一些各色鲜纸。」
立羽一样问也不问,转身就照着谨言的话去办。
片刻后,谨言端着米粥走进屋里,强硬掰过茵雅的脸,让她望向自己。
「夫人,您这样握着王爷的手哭,便是眼睛哭瞎了,也对王爷没帮助,您先填饱肚子,我们来做些对王爷有助益之事。」
「助益?」
「王爷曾教过谨言一个法子,是洋人用的法子,您先乖乖把粥喝了,我才告诉您。」
谨言听过,越是伤心之人越要让他有事可忙,才能暂时遗忘痛苦,所以失去亲人时,要用繁复的丧礼来转移人们的注意。
谨言看着脸色惨白、呼吸微弱的王爷,轻咬唇。
这几日,皇太后来了,瑜妃、宛妃几次探望,连重掌朝政的皇上也在百忙中出现,皇上对王爷承诺,只要他活过来,定让他心想事成。
可活过来……说得容易做来难,医术精湛的文师父都要他们做好准备,谨言无法乐观,可夫人这般状况,她便是装.也得装出几分乐观。
「你先说。」茵雅坚持。
谨言明白自己拗不过她,一把拉来正在案边裁纸的端风,拿起一张方纸。
「王爷说过,洋人碰到困难之事,便会把自己的心愿写在纸上,折成鹤,一只一只串起来,挂在床头,那些纸鹤便会把心愿带到天上给神明,让我们心愿成真。」
那次王爷在书房里等着宫里传来圣旨,定他叛国入狱。
他在桌前拿起宣纸、写下字,慢慢地折出一只鹤,谨言虽没多置喙,但他看出她的疑问,便告诉她这个洋人典故。
之后他把那只纸鹤送给谨言,她慢慢拆解、凭着印象再折起,于是她学会折纸鹤,也看清楚纸鹤里面写的两个字——平安。
茵雅凝神望向谨言,确定她所言是假是真。
半晌,茵雅端起碗、仰头,唇舌像是失去感觉似地,丝毫不察觉粥烫,一口接一口,囫圃吞枣,把粥全塞进腹间。
「立羽、端风,你们帮我把桌子搬过来。」她不肯挪动脚步,不肯离开坜熙半分,她想要随时随地一转头,便看见他的容颜。
他们应了,搬来桌子放在床边,谨言磨墨,茵雅拿起纸,连想都不想,就提笔写下满腹希冀。
她写,端风、谨言折纸鹤,立羽把纸鹤串成串,一一垂挂在坜熙床边,他们从早忙到晚,直到三个有武功底子的人都累瘫在床边、桌边。
但茵雅却像疯魔了似地,一张一张往下写,没人知道她有没有休息,只晓得,他们睁开眼的时候,她的笔没停歇,而手边一叠写好的心情,不断累积。
瑜妃娘娘在阅熙的陪同下再次拜访熙雅小筑,瑜妃也拿起笔,一一写下自己的祝愿。
她一面写,一面对坜熙说:「孩儿呀,你此生有幸,得茵雅之爱,你怎舍得就此离去,留他们孤儿寡母在人间受苦?」
泪水翻滚而下,一颗慈母心禁不起这般折腾,天上人间真有月老吗?如果有的话,怎舍得让这样一对爱人受生离死别之苦。
阅熙握住大哥的手,沉默不语。
那些没有母后照顾,两兄弟只能相互扶携的日子多辛苦,可再苦他们都熬了过来,他怎能在这关低头?
望着大哥沉睡的容颜,阅熙舌根像含了苦胆。
那年他们五兄弟抢夺楠楠,太子儇熙赢了,得到楠楠的全心全意,却没想到一场战争夺去他的性命,楠楠义无反顾为他殉情。
老五务熙聪明,他不执着,爱上安颖,自此过着幸福和乐的生活。
三哥惠熙运气好,碰上查晴儿、碰上他此生正确的女人,可是自己愚蠢鲁钝,竟因为查晴儿身上有太多楠楠影子,企图把她抢回身边,结果活生生酿成自已和三哥的悲剧——
查晴儿在大婚夜里为爱殉情,三哥从此人间蒸发、不见踪影,他在全国各地利用所有人脉想把三哥找回来,真心诚意向他说声对不起,可是三哥始终杳无音讯。
有人说见他一身灰布衣,在道观里修行,有人说他远赴海外,离开这块伤心地,他不知道哪个消息是正确的,只能任凭良心背负着罪恶感,日复一日。
至于自己的爱情……他在失去后才晓得,原来爱情已经从身边悄悄溜走。
她是查晴儿的陪嫁丫头雨儿,她不像楠楠,但她有楠楠的聪慧、善良,她琴棋书画样样通,她是越相处越见真心的女子。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正妃晾在一边,日日走到小婢女身旁,听她说话、对她说话,好像所有的烦忧只要有她,便能得到纡解。
天底下,她只见过两个不在乎地位身分的女子,一个是楠楠,一个就是雨儿,只不过楠楠不爱他,而雨儿只要能够留在他身边,不介意他爱不爱她。
这份感情,他理解得太慢,直到雨儿被他的正妃所害、失去性命,他才晓得,自己的心早已沦陷爱情。
因此他惩罚自己也惩罚王妃薛羽蝶,他时时请调出皇差,便是留在京城里,也不再再踏入王府一步。
他一直以为,除务熙之外,其他四个兄弟的爱情均得不到善终。直到大哥因寿礼人狱、陆茵雅倾全力相救,直到大哥失忆,把一个早就不应该在世间的「雅雅」宠上天。
他以为,他真的以为,他们之中,总算有人能圆满起爱情,没想到壅熙的贪心、韦氏的叛变,破坏了他们的圆满。
他们兄弟是做了什么大坏事,为什么月下老人竟要这般惩罚他们?可恶的月老!
深吸气,他俯下身,握住坜熙的双肩,极其郑重而认真说道:「大哥,请你醒来,如果你还在乎这个被失望折腾得不成人形的女人,请你为她,再活一次。」他们不需要再重复儇熙和楠楠的破故事。
茵雅不说话不笑也不哭泣,对于他人的声音恍然无闻。该喝水的时候喝、该吃饭的时候吃,该洗澡也不反对,她乖得像人偶,顺从旁人的心意,但其他时间里,她只专注着一件事——写字。
写她的愿望、写他们未完成的故事、写她的爱情、写她的相思,一字一句,都是她最真的心意。
纸鹤越来越多,挂满了屋子、挂进庭院,熙雅小筑的主屋里,每个角落都挂满纸鹤。
折纸鹤的第三天,茵雅眼角下浮起浓浓的黑眼圈。
她双颊凹陷,十指沾满黑墨,肩颈酸痛、手腕沉得几乎抬不起,但她却不愿意停止向上苍祈愿,她写了不下百次,他生、她生:他死、她死:女子的坚贞只为她心爱的男人。
第四天,宫里送来满满两车的纸鹤,里面有皇帝亲手在国师指导下写的续命书,身为九五至尊,号令天下军队百姓,如今他要霸气一回,也号令起天地山川诸神,保下他的大儿子。
第五天,茵雅已累得睁不开眼,但她凭着一股意志力,一笔一笔写下她的相思情意。
这天,她昏倒两次,但一醒来便挣扎着回到桌边,继续写。
茵雅的情真意切深深感动了所有温室和熙雅小筑的人,大家自动自发,利用下工的时间,也写心愿、折纸鹤。
纸鹤挂满了熙雅小筑,挂满温室,挂满每个坜熙走过的角落,他们求天地、求鬼神,求七爷八爷、牛头马面,千万千万别带走他们敬爱的王爷。
第十天,王爷伤重的消息传遍整座京城,有百姓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也在白纸上写下「愿王爷平安」,然后折成白鹤,串成串,挂在家中窗户、挂在门边,一时间京城家家户户全挂上鲜彩纸鹤。
昏迷中的坜熙急疯了,穿越时,他感觉自己像从窄小的管口被塞进瓶子里椰,现在他觉得自己被卡在那个瓶口不上不下。
这段日子里,他听着所有人在他耳边说话,看着茵雅日渐消沉,却无能为力改变现状。
他不断思考着,如果他就此死去,雅雅岂能独活,可他找不到自己活下的方法,连文师父也是每出现一次就摇头一回,惹得他心烦气闷。
「童女、童女、童女。」这是他第一百六十七次呼唤童女。
因为呼唤次数太多,他已经不存希望,他认为童女老早就遗忘他们之间的约法三章。可是……意外地,这回像被人倒进通乐似地,咚地,瓶口通畅了,他整个人顺利从瓶口滑出来。
转头,他看见童女坐在窗台上,她身后的纸鹤迎风飞扬,第一次,他觉得她有仙女的味道。
「做什么?」她一面嗑瓜子,一面摇着两条腿。
「你没遵守约定!你说我需要帮助,会随时随地等我的召唤。」他一出口就是质询,如果他去当立委,这种气势一定可以为自己博得版面。
「我是啊。」
「可我已经喊你一百六十七次。」
「没办法嘛,我心胸狭窄呀,你知道你要死不死的时候,有多少人在心里质疑月老公公、责备月老公公?没错,不多不少,刚刚好一百六十六个人,谁骂上一句,本童女的耳朵就会聋一回,所以、因此、于是……」她笑得一脸痞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