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闭起来。」她不屑回答他的话。
他依言闭眼,感觉一个软软小小的掌心塞进自己手里,他在等待腾云驾雾的感觉,但感觉尚未出现,她已经要他睁开双眼。
「张眼吧。」她仰头喊他。
「什么?」
「我说张开眼睛。」他张眼,环顾四周,就这么一眨眼,这里已然不是他所认识的时代。
他所站的地方是个大路口,路边有一座大庙,来来往往的人们,有穿长袍短褂、皮帽皮靴的猎户,有缠腰带、着粗布青衫的庄稼汉,有穿着绸衫布衣、手执扇子,风度翩翩的读书人。
街上到处布棚林立,摊贩如云。卖杂碎汤的,卖豆腐、豆腐脑的,卖油炸果子的,都是一个大锅,柴火烧得劈响,火气旺盛、热气蒸腾,老板们个个手持一柄铜杓敲着锅边,敲得当当响,招徕客人。
也有提着竹篮的小贩,拉起喉咙喝,叫卖着酱鸡、卤菜、肉火烧。
小地摊最多,落花生、炒栗子、土豆、金黄柿子、山里红——摆得一堆一堆的。
茶棚、酒棚随处可见,叫卖声此起彼落。
童女不等他多看几眼,领着他一路穿过人群,来到大庙后头,那里有个穿着破烂的老妇,她歪着身子、斜躺在墙角,显然是刚断气不久,身上有几只苍蝇在盘旋,脚边还有只硕鼠观望着,仿佛考虑要不要拿她当下一餐。
「去附她的身吧。」
「她?她是女的。」
「女的又怎样,难不成我还要挑个俊男,把他弄死让你附身?别挑剔了,快进去,把事情办完我就带你回家,要是你再这样磨磨蹭蹭,回去时,你真躺在焚化炉,可别怨我。」童女嗤笑一声,老女人怎样,她还是个哑巴呢,可这话童女才不提,免得他又罗嗦。
「什么?你不是说——」她的笑让他心生怀疑,那口珍珠玉米又酿了蜜,肯定有鬼。
「对、对、对,我说过,但你也不可以凭藉我一句话,就在这里待上三五年,你有耐心当老婆婆,我可没耐心等你寿终正寝。」反正人都带来了,她还怕他不乖乖附身?处在陌生空间里当一缕幽魂,可不是像移民那么简单。
三、五年?黎慕华失笑,他对当老女人不感兴趣。「知道了。」三个字才出口,他立即感觉一股强大吸力,把他吸进老婆婆身体里,说不出那种感觉,就像、就像自己是一块肥肉,硬被塞进狭窄的瓶口。
黎慕华深深喘了一口气——躺在墙角的老婆婆缓缓睁开眼睛,眼睛转一圈,观察周遭环境。
他猛然坐起,发觉自己进了凡体肉身,他左看右看、看不见童女,以为她不交代一声,就不负责任远离。
他想喊三声:童女、童女、童女,把人给叫回来,赫然发现自己张口不能言!
不会吧——他掐紧自己的喉咙、再试一回,天!他竟然附身在哑巴的身上?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心急,连连在心底唤过十几声童女。
「啥事?」童女的声音在身边幽幽响起。
他拚命转头,怎么都看不见童女的身影,不会吧,变成哑巴还不够,连眼睛也瞎了?
「你当然看得见,不然那些在你面前走来走去的是什么?」童女的口气敷衍到极点。
他又没说话,童女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没错,我就是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然你以为神仙是当假的吗?」黎慕华松口气,心想:为什么把我变成哑巴?
「有没有听过言多必失,少说点话少表达,免得曝露身分,反正你只是个『观察员』,善用你的眼睛和耳朵,找出雅雅和你不能结合的原因就成了。」他沉吟片刻,又想起什么似地,在心底连唤数声童女。
「又怎样啦。」童女不耐烦的嗓音响起。
「没事,我只是在测试,看看你会不会出现。」他在心里跟她对话。并担心万一他喊上千百声,她都不理会,难不成他得在这个世界待到寿终正寝?
后脑杓传来一阵剧烈疼痛,童女重重敲了他的后脑。「你到底被多少人骗过,这么不相信人性。」黎慕华干笑两声,不是他被多少人骗过,而是身为奸商的他,最擅长骗人。
「对不起。」
「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除了——很饿。」
「知道了,去逛大街吧,待会儿前辈子的雅雅就会出现,她心地好,会解决你的饥饿。」
「我要往哪个方向走才能够碰到雅雅?这辈子她是什么身分,她长得和现代像不像,我怎么样才能认出她?对了,这个老婆婆的家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有没有亲人?」四周一片静默,黎慕华没等到想要的回答,本想再喊三声童女、童女、童女,但想到后脑的痛——算了,惹她没好处,万一她不爽,不带他回二十一世纪,他还真要在这个身体待到寿终正寝?
他扶着墙壁缓缓起身,先适应一波晕眩虚弱后,再次睁眼。
喘几口气,这婆婆多久没吃东西了?她不会是活活饿死的吧?
佝偻着身,他往热闹的大街走去。
第二章 再见雅雅
陆茵雅缓步在小摊贩前头逛,看着用麦草和箔纸编成的各种小玩意儿,忍不住心喜,东碰碰、西碰碰,每个都想带回去。
深吸气,她很久没出王府了,僻静的院落,关住她曾经喜爱热闹的心,三年光阴改变太多东西,多到——连她自己都细数不清。
她从浪漫天真的少女成为争风吃醋、心机算尽的妒妇,再从暴戾冷酷的妒妇转变为无人闻问的弃妇,也许她未来的日子便是神佛伴心、青灯数岁,她这一生,算不得精彩纷华,却是跌宕起伏,让人适应得很辛苦。
才十九岁呵,却老觉得自己快要走到底了,心中暗叹,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世间能留住的东西太少——是哪个算命先生说的,说她当偶万乘之君,为华夏兆民之母,说她此生必定母仪天下,是个命中注定的大贵人。
她该去问问那位算命先生,要下他那块招牌的。
她的父亲是陆明卫,当今朝堂深受皇帝倚重的丞相,因算命先生那席话,她自小倍受宠爱,姊妹们以此为恨,使她淡薄了手足情,家里为她延请师父教席,不仅教导她身为后妃该懂的女红才艺,更教导她熟读朱子百家、经史子集,并习得权谋之术,好让她在未来的后宫里,为自己也为家族争得权位。
一个杨贵妃,使得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一位算命先生,使得整个家族把全数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这样的寄托于她,是沉重。
陆茵雅的注意力被前方摊位上那个手捧大元宝、满脸笑嘻嘻的招财童子,和盛满金锭、银锭的聚宝盆给吸引了去,她走到小摊前,拿起红绒蝙蝠,问老板:「这个是做什么的?」说它是给娃娃解闷的玩意儿,不像,说它有作用嘛,偏又看不出,她实在弄不懂怎样的人会买这东西。
「红蝙蝠呢,象征『戴福还家』,至于聚宝盆代表的是『求财如意』,今儿个迎神赛会,大家图个吉兆,都会过来挑选几样东西带回家。」老板见贵客上门,热情地招呼着。
眼前女子年轻貌美,鹅蛋脸、新月眉,素肌淡眉,圆润的面容没有半点棱角,仪态端装秀丽,一双妙目,唇似樱桃,只是她面色苍白了些,连胭脂也遮掩不了。
她穿着一身月牙白月白色缎绣蝴蝶纹长袍,腰系琥珀坠链,发间簪着几朵小雏菊,除此之外再无多余配饰,虽然简单素雅,但掩不去她的高贵之气。
「迎神赛会?」陆茵雅对身后的侍女一哂,说:「谨言,咱们来对了呢。」老板见她这么说,连忙道:「夫人不知道吗?今儿个是岳王庙办法会,待会儿三村五庄的进香赛神队伍就会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了,您看看,街上多少外地人呐,都是来参加这场热闹的。」
「难怪呢,太阳才上一竿,街上已是万头攒动,热闹极了。」陆茵雅挑了个蝙蝠,让谨言付过帐后,便离开摊子。
谨言紧跟在她身后,趁着人少,一把抓住陆茵雅,退到街边,低声对她说:「王妃,还是早点儿回去吧,待会人多起来,容易发生危险。」陆茵雅静静望了她半晌,无奈道:「谁会在乎我的安危呢?」谨言垂首不语。
她了然一笑。「王爷派你在我身边,怕的是我回娘家净说些对他不利的话吧?放心,我不会,我明白当中的利害关系,而且就算爹爹知道我的状况又如何,难不成他真会为了心疼我,挺身为我讨公道?
「别傻了,爹爹为官多年,还能在朝堂上屹立不摇,自然是个千锤百链的人精儿,即便我回娘家告状,我那点儿花花肠子,岂能逃得过他的火眼金睛,爹爹是个顾全大局的男人,他又岂会不知若真和王爷闹翻了,倒大楣的,只会是陆家。」